原标题：读书记| 兰波，我的困惑

《兰波，我的困惑》

拉沓多日，终于读完了斯坦梅茨的《兰波传》（袁俊生译）！了却了一件心头事。

上学时代偶然被兰波的诗句吸引，去年又开始痴迷李贺，总觉这两位天才的诗歌风格有许多相类之处，甚至其偏孤的、早慧的、早亡的生平都是相似的。于是乘兴，重新认真读起兰波诗歌全集，愈读愈入。

（本文所引作品皆出自这本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先生译）

我以中国古代文学为业，对于现代诗与外国诗，哑口难评，赏爱和捕捉的点，有时仅在于其奇异的比喻与通感，如兰波说：

“木凳像奇怪的蛤蟆蜷缩在黑色角落”

“紧绷的彩虹如缰绳悬挂，勒着海平面上狂奔的绿色马驹！”

“天空像一只燃烧的漏斗，当七月用乱棍击溃天青石的苍穹”

“神奇的花朵嗡嗡作响，斜坡摇晃。传说中的野兽优雅地游走，乌云堆积在热泪凝聚的永恒海空。”

“闷热的气息吞没了狭窄的房间，这好人的头脑中塞满破布。”

有时在于诗人幻诞的想象，如兰波眼中：

“在山的心里，如在果园深处，那儿有成千的蓝色魔鬼在空中跳舞！”

“墙外开满了马兜铃花儿，小精灵在花丛中磨着牙床。”

“高高的池塘迷雾升腾，哪个巫婆会宴在苍白的落日上？哪种树上的紫色落叶将纷纷飘零？”

“来自群星、长夜与自然万物的绚丽温情，从斜坡上滚落，像一只花篮——扑面而来，开出萤光璀璨的蓝色深渊。”

有时在于童话般跳脱不拘的语言，像兰波笔下：

“一株疯狂的紫葡萄树，在邻家的院落中倒塌”

“我遇见的第一件好事：在白晃晃的清新小径，一朵花告诉我她的姓名。”

“牧场的斜坡上，天使们在利刃与绿宝石的草尖转动着她们的羊毛裙。”

……

我为这些文辞、意象、画面和幻象一次次怦然动心，为其语言天赋赞叹，但是，兰波诗歌的魅力不止于文字的光芒，我更为他的“通灵者”观念所迷醉。他在信中说：

“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必须经历各种感觉的长期、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

他培育了比别人更加丰富的灵魂！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光怪陆离、难以名状的新事物使他兴奋跳跃以致崩溃……”

显然，兰波自认为是、也的确是这样一位“通灵者”，他的诗歌便是最具象的解释和呈现！他说：“我了解电光劈裂的云天，了解骇浪、湍流与龙卷风；我洞悉暗夜，黎明腾空而起，如鸽群飞扬；我见过人们幻想中的一切！”

他说：“我愿四季轮回将我磨损

大自然——我将生命交付于你；

我的饥饿，我的焦渴，

愿你喂养，愿你滋润”

他在后期作品《彩图集·生命》中说，“在谷仓里被关了十二年，于是我了解了世界，我给人间喜剧画上了彩图。……在一所充满东方色彩的华丽宫殿，我完成了自己的皇皇巨著并辉煌隐居。我酿造了我的血液。我的责任又将我放开。我不再想这些。其实我来自灵界，并不承担任何使命。”他果真是来自“灵界”，果真逃逸了人间的责任与使命？他是人世的疏离者么？

对于19世纪50年代出生的这位少年诗人，我想知道更多的凡间真实，想了解附着在他身上的时代细节。毕竟，仅仅从诗歌文字来评断一个人，是武断的，冒险的，片面至极的。

（我读的兰波诗歌的另一译本）

读完传记，我用一堆编年的碎片，拼贴出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却更令我困惑的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

母亲婚姻不幸，勤苦持家；父亲长年从军，后来抛弃家庭。兰波少而聪颖，中学时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备受重视。

（13岁的兰波）

“为什么苍穹静默，而长空深不可测？

为什么金色星群浩渺如沙？

如果永不停息地向上升腾，在高处会看见什么？”

——这是中学生兰波的精神世界。

“我们被无知和狭隘的冥想所笼罩。”

——这是少年兰波对人的思索。

16岁时，学校由于战争原因而停课，兰波从此开始了反复离家出走，在家乡与外地之间来回游荡的生活。17岁结识当时知名诗人魏尔伦，二人逐渐进入亲密关系，同居并同赴伦敦等地。魏尔伦的原有家庭因此受到毁坏，期间二人有不断的争吵，分分合合，直至枪击事件而分手决绝，此时兰波19岁，他回到家乡，写就了《地狱一季》，这组诗作中我最爱《永别》中的这个片段：

“有时我在天空看见一片无垠的沙滩，上面有欢快洁白的民族。一艘大金船从我头顶驶过，晨风轻拂着缤纷的彩旗。我创造了所有的节日，所有的凯旋，所有的戏剧。我尝试过发明新的花、新的星、新的肉体和新的语言，我自信已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

在我心目中，这是接收到神谕的文学书写，是真正天才诗人的创造，文字里灌满通灵的神力。每当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将要被人间烟火烧燎的草包时，便找出这一段文字当茶饮下。

这段的下文是：

“哎！我不得不埋葬我的想象和回忆！这是一个艺术家和叙事者的美好荣誉！

我呀！我曾自称魔法师或天使，抛开一切道德；我今归于土地，带着未尽的义务去拥抱严酷的现实！农民！”

兰波却并未从此在家乡做一位农民，而是继续他的游荡，并尝试做各种工作，他当过水手、（逃）兵、监工、家庭教师、翻译等等，此间时不时会回到家乡母亲身边。直到26岁时，他启程赶赴非洲，多年远离家人。他选择了忍受荒漠、忍受无尽的劳累，选择去拼命挣钱，他贩卖咖啡，继而贩卖军火，据说成为了一个颇有名气的商人！

当然，他早在19岁时，便与诗歌决裂，此后仅有的创作，便是写给朋友的信件和几篇地理考察报告和发表在报刊上的探险手记。艰苦的经商和游历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发现自己的腿重病，才不得不回法国救治。

最后，经历了残酷的截肢和绝望的恶化，兰波在病痛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据说，临终前他在妹妹的劝说中进行了宗教忏悔。

他被称为诗坛中“颓废派和象征主义流派的首领”，身后受尽赞誉，尽管他的文学创作仅从15岁到19岁而已。

阅尽他37年的人生经历，我开始无法理解崇敬已久的这位天才诗人。

（29岁的兰波）

最意外的，是少年兰波的形象。依据传记所述，他似乎是一个叛逆而粗野的农家少年，他是缺乏责任心的，依赖家人或他人的资产过活。他不断地向魏尔伦索要生活费，甚至曾顺手拿走过魏尔伦（丈人）家中的物件。他怂恿魏尔伦抛妻弃子，未有悔意，仿佛忘却了（或者有意令其重演？）老兰波抛妻弃子的旧事。他在巴黎文坛的名声是玩世不恭的、我行我素的，他曾经想尽办法当逃兵以获取军饷。

不解的是，在持续几年居无定所的生活之后，他选择远离法国，从此，“将他与时代、与生活维系在一起的唯一联系就是写给亲人的信件”。不解的是，他精通多种语言，曾梦想着投身新闻业，为何不去实现这一梦想？他在与家人的信中多次提到自己的白发，和衰老的迅速，为何不结束艰辛的远游生活？他在病重时喝了罂粟汤之后，谈起放弃文学的原因，说“文学是一场梦，难以实现的梦”，说文学是无功效的，因此是“不道德”的。那么，文学的实现应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他正是他膜拜的太阳！而诗歌并不能耗尽他狂热的力量，于是他去冒险，去远行！去耗尽了他的生命……

（电影《全蚀狂爱》中小李子饰演的兰波，我并没有找到可看的资源）

“你的记忆和你的感受只能成为你创造性冲动的食粮。至于这世界，当你走出去，它会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如何，它将面目全非。”这是他出发走进世界前的思考。

“看透了。形形色色的嘴脸一览无余。

受够了。城市的喧嚣，黄昏与白昼，日复一日。

见多了。人生的驿站。一一噢，喧嚣与幻象！

出发，到新的爱与新的喧闹中去！”（《彩图集·出发》）

——这是他出走远方的决心。

也许正如他说的，“只有去旅行，驱散头脑中凝聚的魔力。”诗歌中已经盛不下他的魔幻之力。

看他笔下的伦敦城：“房屋像植物一样生长，雾锁重楼。污泥黑红，魔幻的城市，无尽的夜色！”这是行走与现实，带给他的新鲜感知。但是，他曾说，“我习惯于单纯的幻觉：我真切地看见一座清真寺出现在工厂的位置上，一支由天使组成的击鼓队伍，行驶在天路上的一辆辆马车，一间湖底的客厅；妖魔鬼怪，神神秘秘；一部滑稽剧的标题在我眼里呈现出恐怖的景象。而后，我用文字的幻觉来解释我的魔法。”为何不再用文字来解释你的魔法了，兰波？

你曾说：“我要揭开一切神秘的面纱：宗教与自然的神秘，生死、未来、过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虚。我是幻影的主宰。”你还曾说：“早晚有一天，我将凭借本能的节奏，发明一种足以贯通一切感受的诗歌文字。我保留翻译权。”

你说：“游吟诗人！你黑色的诗中折射出洁白、碧绿与鲜红的光芒，绽放奇花与电光蝴蝶”，而你，为何不再绽放那闪烁电光的蝴蝶？

“我牵着绳索从一座钟荡到另一座钟；牵着花环，从一扇窗跳进另一扇窗；牵着金链，从一颗星坠入另一颗星。我就这样跳舞。”这就是精灵一样的你，王子一样的你！而你，为何不再跳舞？

你说，“我并不因为我的神圣欢乐已经衰竭而感到到惋惜：阴忧的空气与酸涩的田野强劲地哺育了我残忍的怀疑主义。”（《彩图集·生命》）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你说，“王子与精灵也许从原来的身体里彼此消灭了对方”，你说“王子死于他的宫殿，死于一个平庸的时代。王子曾是精灵。精灵曾是王子。”你又在象征着什么？

太多的不解……

就让我的困惑，与你的诗歌同在。

再见，兰波。

——记于2019.10.19—10.20

（兰波手稿）

“有时我在天空看见一片无垠的沙滩，上面有欢快洁白的民族。一艘大金船从我头顶驶过，晨风轻拂着缤纷的彩旗。我创造了所有的节日，所有的凯旋，所有的戏剧。”

——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一季·永别》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