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专题】与水相亲，小暑也清凉

大热的天，水是我们最美好的向往和依恋。

明晃晃的日光下，我放学或者从野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搁在脸盆里的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早晨挑回的井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那种甘之如饴的清甜，现如今再昂贵的饮料都比不上。

连着几天没下雨，天色看上去不太清爽，像是一个尚未睡醒的妇女，坐在床沿上，有一些下床气，一时半会儿不想去梳洗，蓬头散发的样子。这副模样不太好看，但在夏日里，于我们来说是好的——周边大约在下雨，我们这里无雨，唯有满世界的清风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吹拂过来。如此的清凉，这份享受，简直有些奢侈了。

我虽然看不见风，但是，我能看得见枝叶摆动，云彩移行；就像你看不见一个人心里是不是想念你，但是你可以听得见他的话语，看得见他的行动；他的话语他的行动会告诉你，他在心里想念着你，一如摆动的枝叶、移行的云彩，它们告诉我，天上正在刮风。

与水相亲，与水相依，与水相乐，小暑也甜。

隔三差五的，我们女孩子相约着，带上毛巾香皂去涧滩洗头。涧滩有一处很深，四周围着大青石，像一口袖珍池塘。长长的头发放下来，漂进水里，仿佛丝绸；抬起头，水珠淋漓，仿佛瀑布。我们拿一把梳子，梳不够地梳，洗不够地洗。可是，母亲说，一个人在世上用多少洗头水、洗澡水、洗脸水、洗脚水，去阴间后，就要将这些脏水统统喝掉。这么说的话，那在涧滩里洗头，岂不是愚蠢至极，阴间的阎王能分得清在涧滩里你洗头用了多少水？

有时候在中午，一个人拎着脏衣裳去杳塘边，四下里看不见一个人影，虽然青天白日的，白花花的日头当空照着，却感觉瘆得慌。我童年的很多记忆，都和杳塘有关。洗衣裳，摸螺蛳，踩河蚌，最重要的是，因为我的及时大声呼救，一个平常日子里滑进杳塘的弟弟得以被救，并在十三年后的他十八岁那年，以池州地区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上海交大。

放暑假了，除了拾粪帮母亲去菜园里摘菜洗菜烧火做饭，我比较喜欢做的事是下水塘摸螺蛳踩河蚌。那年去位于底院村附近的池塘里捞螺蛳，人才下到水里，池塘壁上一只洞，旁边趴着一些螺蛳，我的手刚刚伸过去，冷不丁地窜出一条吐着红芯的蛇。人的潜力有时候真是无法想象的大，从水里到塘埂，足有两米的高度吧，我居然连滚带爬地一下子就跃上去了，跃上去之前，还没有忘记把手里的篾腰篮甩上塘埂。从此，那口池塘，我再也没有下去过。

日子过到小暑，家里的米缸早就闹饥荒了，一天三餐地喝稀饭。弟弟在吃着一餐又一餐的稀饭时便跟母亲抗议，我不想喝粥，我要吃饭。母亲安慰道，快了快了，等稻子割回家，我煮一大锅饭，让你吃个够。母亲的话足以让人望梅止渴，弟弟的眼里闪烁着充满憧憬和希望的光芒，他拿舌头把嘴唇舔舔，米饭的香味似乎已经缭绕于鼻端了。

晚饭前，一张竹榻早早地摆在门口，腌透的咸鸭蛋，从瓷罐里掏出几只切成瓣，澄黄的油，丝丝缕缕地淌进碟子里。烧得稀烂的毛豆，散发着浓郁蒜香的蒸茄子，清脆的炒冬瓜皮，爽口的山芋藤，还有一盘青辣椒，这些可口的菜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饭送进我们的喉咙，送进我们的肚皮。对于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干饭的日子，我也不好再有什么怨言了。

辽阔的天地间，蝉的嘶叫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远远看去，蝉肚大腰圆，黑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但将它放在手里，细细地观摩时，你会发现，它黑得纯正，犹如优质的牛皮，上了油，涂了蜡，亮得耀眼。它身体上的一对翅膀，晶莹剔透，其间的脉络清晰如丝，是那么地出类拔萃，又如此的妙不可言，仿佛穿在男人身上的燕尾服，让原本并不帅气的男人，变得风度翩翩。又像一篇文章，前面大段大段的朴素白描，都是那寥寥中心语的波澜不惊的铺垫。因蝉的这一对翅膀，还衍生出一个成语，薄如蝉翼，形容某些很薄很精美的物质，譬如，做工柔滑精致的丝绸。

听母亲说，我的外公是个美食家，无论是蝉还是蚕，他老人家拿油炸了，拌上作料，便会将一顿小酒喝得吱吱响。就是一旁看着的人，似乎都能品味到无比的鲜香。

繁星点点、月悬苍穹的夜晚，我家门口袖珍版的小塘恰似一幅水彩画，水里是另一个天空，也是繁星点点，也是月悬苍穹，只是，那里的风景更美丽多姿，周围的泡桐、灌木齐齐地倒映其中，其境其景，让人生出置身仙境的恍惚与飘然。夜幕落而未落时，我们这些孩子喜欢沿着石头台阶走下水边，拿脚去打，拿手去戽，总不能尽兴，于是，随手从岸边够来小瓦片小石片，打起了水漂。那些小瓦片小石片仿佛知悉我们的心思，在清碧的水面上，忽上忽下，忽深忽浅，水老鼠似地弹跳着。水里的风景，被搅得细碎零乱。偶有一只两只熟透的黑褐色的泡桐果子落下来，鱼儿黄蟮们的清梦，想必也被无奈地搅碎了吧。

下晚时，门口便被泼洒了好几脸盆的清水，腾腾的热气从地下钻出来，随着清风的吹拂，渐渐地飘散了。夜色沉下去，猪卧进圈里，偶有鼾声响起，翻一个身，梦呓似地咂咂嘴。鸡啊鸭的悉数钻进竹笼，打起了瞌睡，母亲将它们拎进屋后的院棚里，受惊的鸡鸭叽叽咕咕一会子，随着笼子的平稳落地，它们渐渐地进入梦乡。

蜻蜓、蝴蝶、鸟儿早已归巢。唯有萤火虫，一个一个地提着盏灯笼，在黢黑的田畈、墙角旮旯里来回逡巡穿梭。天上的星星眨巴眼睛，人间的萤火虫晶莹闪亮。兴高采烈地忙着炫耀夜光礼服的萤火虫们，运气不佳时，便撞到我们这些正愁无事可供消遣的孩子们的手上，我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不消多长时间，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便有了数量可观的萤火虫。一只手抓着瓶子，另一只手覆在上面，那覆上去的手仿佛立时被施了魔法，呈现出通透的瑰丽晚霞般的色彩。一群孩子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轮流将肥嘟嘟的小手盖上去，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正疯得起劲，树下乘凉的大人们嫌吵，终于忍不住，一声轻喝，“还不坐下来乘凉，才洗的澡，又要皮得一身汗呢。”疯得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各回各家。

年复一年，连夜晚都忙乎着缝缝补补、纺纱做鞋的妇女们，唯有在夏夜才肯将歇，她们手上抓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我们家蒲扇的边缘，都用碎花布细细地绲了边，不仅显得精美好看，也相对要耐用得多。躺在竹榻上的我和弟弟，数着天上的星星，我说西边那颗星最亮，弟弟说东边那颗星最亮，我说南边那颗星最亮，弟弟说北边那颗星最亮，争着争着便吵起来，忽地腾空而起，如同两只好斗的公鸡，简直要扭打开来。原本为我们轻柔煽风拍蚊虫的母亲，下手的力量骤然加重，“啪啪”两下扑打在我和弟弟身上，我们噤声住手，撅着嘴巴百无聊赖地复又躺下。

夜，将嘈杂的声响一一过滤掉。蝉在枝间梢头上唱着歌，声调是温和的，不再如白日里撒泼似的声嘶力竭。就是啊，谁能招架得住如火般烈日骄阳的炙烤呢？清风在耳畔抖着翅膀，蝉唱，蛙鸣，一声叠一声地盖过来，我的眼皮渐渐地沉重，星也朦胧，月也朦胧，蝉声渐消，蛙声渐悄……

作者简介

吴金兰，笔名子薇，安徽枞阳人，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今宵多珍重》、散文集《你若有心尘世温暖》等四部，曾获2007-2008年安徽文学奖（政府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提名（优秀）奖、金穗文学奖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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