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傅国涌|庚子年第四天 ——读洛尔迦的诗

洛尔迦是20 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本来准备带上他的诗集《死于黎明》和散文集《印象与风景》，前往西班牙。不料行程突然中止。昨天，同行的大乔发了一条信息：

刚才重读洛尔迦的诗歌，“我热爱这片土地。我所有的情感都有赖于此。泥土、乡村，在我的生命里锻造出伟大的东西”。看看眼前这座寂寥的城市，虽然在家“不动”，但心中仍充满希望以及对生命的敬意。

刚看到《长江日报》记者采访武汉市民政局的一则消息，“报市指挥部同意，自1 月26 日起，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疑似）逝者遗体火化免收费用。同时，为加强运力，已争取市指挥部、省民政厅支援，调配了一批殡仪车辆、人员以及防护装具，充实到殡仪馆，提高了遗体接运和服务保障能力。”因为此前，“有媒体报道，除夕期间，武汉市一市民反映，其家属因肺部感染去世，但汉口殡仪馆称没有车辆能送，最后家里花了12000 多元找来一家殡葬中介公司完成运送和火化。”（记者陈奇雄）

我想起了洛尔迦的话：“那些头颅浸透死亡给予的那不可见的鱼肚白，因为死亡永远是神秘的……”

在死亡面前，人类向来无能为力，如今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让死者有尊严地化为灰烬。今天再读洛尔迦的诗集，死亡是经常出现的主题，即使在其他的诗篇中，死亡也是他常常使用的词汇。有人说他的《挽歌》系列每一句“浸透了死亡的声音”，其实，他的诗集几乎都浸透了死亡的声音。他写过《死亡》：

是怎么样的努力！

马变成狗，

狗变成燕子，

蜜蜂变成马，

而马，

是从玫瑰中提炼的利剑

……

他写过《小小的死亡之歌》，还写过《黑暗的死亡》：

我愿睡在一个苹果的梦里，

远远离开墓地的喧闹。

我愿睡在一个孩子的梦中

他想从高海上砍下他的心。

我不想再听到死者鲜血流尽，

腐烂的嘴唇是怎样乞求净水。

我不想知道草丛间的折磨，蟒蛇

怎样在黎明前把月亮吞咽进嘴里。

……

他知道，在不可抗拒的死亡面前，抱怨又有什么用？

生命一去不回头——

人人皆知。

在风的明亮催逼下

抱怨有什么用！

对吗，白杨，风的教师？

抱怨又有什么用！（《风向标》）

无论是他献给一个亡友的摇篮曲，他为淹死的少年写夜曲，还是为《死孩子》歌唱，为癌症而死的十岁小男孩斯坦顿写诗，他的诗都有一种明亮、清澈的忧伤，“满载云朵和体温表/ 带着夜莺啄食苹果般的纯粹激情”。虽然他识不透死亡的神秘，他的诗并不是天启的声音，但他的诗是从大地深处长出来的，和他热爱的那块土地血肉相依，也和整个人类乃至地球上的万物血肉相依。

每一种活着穿过

死亡之门的事物

向前，伴着白色的

昏昏欲睡的空气

和思想的唯一低语，

无声地，被沉默遮掩，

这死亡的斗篷。

但是你，蝉，

狂喜而死，因音乐的魔法，

变形在声音

和天国的光影里。（《蝉》）

无论是蝉，是蟋蟀，还是蜥蜴，都要面对死亡，死亡面前不仅人人平等，所有生物也一律平等。但也正是死亡，使所有生命的存在有了意义。诗人并不忌讳死亡，他写过一首《纪念》：

当我死去

把我和我的吉他

葬在沙土下。

当我死去，

在橘树

和薄荷之间。

当我死去，

如果你愿意，把我莽在

风向标里。

当我死去！

他也写过《告别》：

告别

如果我死了，

请为我打开阳台。

那个小男孩在吃橘子。

（从我的阳台可以看见他。)

收获者正在割小麦。

（从我的阳台可以听见他。）

如果我死了，

请为我打开阳台！

他要让死亡向他打开阳台，让神秘的死亡也像吃橘子的小男孩或割小麦的收获者那样站在他的面前，变得具体、清晰，可以理解。

黑色的谜语

就在蟋蟀的歌里：

那声音

仿佛被死者发出，

那音乐之光

被精灵

觉察。（《星的时刻》）

请问，“死者”发出的声音谁曾听见过？

你想要濒死天空的

一份蓝色垂怜？

或向星星讨一枚铜钱？（《老蜥蜴》）

这则是黄昏的老蜥蜴在“濒死”的天空之下沉思。

1936 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洛尔迦因公开反对法西斯右翼势力，在故乡格拉纳达被佛朗哥手下的将军下令枪杀，年仅三十八岁。这一年春天，透过马德里的无线电广播，西班牙最后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与他同时代的西班牙作家、诗人何塞·波尔加明说，“那些谋杀了洛尔迦的人，同时也谋杀了西班牙活生生的灵魂。”但洛尔迦从来都相信，“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有一样东西超越所有存在。”这是死亡所夺不去的。

他的死，毫无疑问是他用生命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有人声称诗人的死是他“最后的创作”，甚至偶然的、“无意义的”死亡也是一种特殊的终结行为，给予他一生的创作以形式和意义。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曾这样写道：“对于一个浪漫主义者而言，死亡是不正当的、加诸于他肉身的暴怒。但对于在生活中找到其自身定位——即生活中充满了意义——的人而言，死亡不过是他最后的创作。我相信抒情诗的净化力量来自诗人对生活——连同对它的悲伤与不幸——的接受，来自经由日常生活而获得的对另一种生命的认知，从而得以从造物身上认识造物主。”（【美】克里斯多夫•毛雷尔《洛尔迦诗选序言》）

2020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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