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国的一日‖小学语文老师中读书最多的也许是他——冷老师的日记（江苏兴化）

2020年2月12日，农历庚子正月十九，晴

等着罢你不久/也将得着安宁

一

2月10号起，念念开始在线上课，“全班同学都钉钉了”。七点半早读，闹钟定在七点，准时响起，摁掉，起身，到她房间喊她。

手机上好几条新信息，有些是朋友很晚哦不很早发来的，想耐着性子迟些点开，手却不听话，点了过去。一个社会不能只有一种声音，但这些天，疫情种种，确实是最大的声音。

先看的是作家FANGFANG二月十一号日记。因为每天发布记录，身在武汉的FANGFANG女士这阵子受到很多关注。上次读她的小说，是那篇《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为此特意买了一本《小说月报》。她是有底层意识的人，这些日记也是为底层发声。最初几天没留心，后来听朋友提起，于是也找来看，个人估计，日记某些话语透露了城中局部真相，恰恰是官媒与数字里没有的东西。不过，就十一号这一篇，读到这一段，忽然很不是滋味：

我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抬起头来，向希望处看。向更多面对艰难却仍在努力的人看……时至今日，我们绝不能恐慌或是崩溃。如果我们恐慌和崩溃了，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以，再多凄惨的视频，再多恐惧的谣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溃。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从指挥，完全配合。咬紧牙关，关门闭户。……

这些话没什么“错”，可就是让我心里有些堵。前两天的日记，我都了点了“在看”，今天不点了。

到底“堵”在哪里？回过来把这一长段又读一遍，略略自知。很快，朋友转来陈希我一段评论，读下来，是这个理。

今天，念念妈妈须到药房值守监督，匆匆吃了早饭，做好防护，带好通行证，出了门。

二

况且口罩、手套等等这一套行头设备，出去取一趟快递，就要消耗一次，而这些又都是根本买不到的东西，没有办法补充，那让我们怎么办？

这些天，我们也常接此类信息，“出门戴口罩”已是日常言语，前日一条明确要求：取快递包裹，出门前佩戴好口罩和手套，……取后及时摘下手套，并用流水洗手或使用消毒剂。

对极，如辛先生所讲，口罩从哪儿来，手套从哪儿来？根本就没有啊。以药房所见，有些老人家就站在门口打电话都抢不到线总是忙音；有的打了无数次终于通了，激动得像中了大奖，但只能买两个。

所有的通知与要求，似乎默认这些东西人人都有，数量足到怎么用都不愁。可能吗？

三

锅兄组稿“中国的一日”，辗转寻找福州王医生后人，真师恰是当地人，留言曰也许可以联系上。于是转告锅兄，将兄名片推给真师，由他们二人沟通。下午一点前后，真师回复告知，已经联系到了王世彪先生（ 🔥相隔八十四年的医学世家故事 ）。静水流深，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一段历史，能助锅兄点滴之力，打捞一点往事前尘，真好。多谢真师热心。（ 🔥奋起运动 ）

疫情至今，诸师诸友时有交流，大家一起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给孩子讲故事，为生活留一点记录，等等，这样的情谊令我感动，正像施韦泽说的“在精神上，我们大家似乎是依赖于在生命的重要时刻人们所给予的东西而活着的。这个富有意义的时刻是不宣而至的。它不显得了不起，而是非常朴实。”

坐下来，想一想今天工作，发现有人转了一条链接，最新修订版《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还配了个封面，像模像样：

不会吧？心下疑惑。发条信息给可兄，一会儿回了过来：都是瞎掰的。

呵，这都掰扯出封面了，有本事。我也奇葩，这时候还关心“课标”干啥。

四

昨晚将《燃灯者》（牛津版）中〈辅成先生〉读完，未及收纳，书还在电脑旁，又拿出来。书的代序是越胜先生一班好友写的笔记，张志扬、梁治平、周国平……一下子看到朱正琳先生的名字，文后还有写作时间与地点：2009年11月23日于贵阳。这个时间让我一愣，合上书页一想，正琳先生去岁辞世，距此文整好十年？回看记录，是2019年10月21日。

呜呼先生，他又何曾想过，为越胜好友写下这篇短文后不过十年，就会永远离开这并不可爱的人间，而且，也未能看到“盗火者”们像蚂蚁一样跑得满地都是的那一天。

《燃灯者》简体版面世，朱正琳先生专作一长文，发于“南周”。这一期报纸我收着，夹在书里。此刻翻开再读，仍然受益。越胜先生将未完稿传给辅成先生读，先生一气读完，只说了一句：“写写也好，让别人也看看。”越胜先生尚有不解，猜测先生是否让他公之于众。正琳先生则一把把到，辅成先生此言，绝非是要传扬自己，而是文中另有一位应予彰显的真正主角，“袭用燃灯者的比喻，就是辅成先生那盏灯或那团光亮”，辅成先生内心坦荡，从学生的记录里，看到这些不绝于人性深处的“善的知识或善的理念”，这些好东西，当然应该再燃灯火，“让别人也看看”。

这些年，每每在一些艰难的时刻，都会重读《燃灯者》，昨日才恍然觉悟，距初读已经十年。这三两日再读，仍然多有感发，倍觉受益。一念至此，敲得几个字转发锅兄：

为一无道之邦“自豪”，是为大恶，因为自豪必是德行。“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两日重读，看辅成先生言，既沮丧，也平静。这个国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我们这些普通人该怎么办？本书第二篇文章里也有回答，“良心不属于‘民族’这一样一个空洞的集体概念，它只属于个体。良心的觉醒，良心的发现，良心的坚持，都要由个人承担。……正如别尔嘉耶夫说的：‘只有当我们摆脱了内在奴役的时候，也即我们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停止在各方面归罪于外在力量的时候，我们才能摆脱外在奴役。’”

恰在此刻，见友人信息，外公去世，得年94岁，她很心痛，因为病毒，也不能有一个庄重的告别。

一时怔住，不知如何答复。半晌，留言道：已是高寿，万望节哀。

旋即，传去越胜先生《辅成先生》最末一节，“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

2009年元旦，赵先生打电话给辅成先生，先生说道，如今这里，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却没人管。这个春天，满目疮痍，多少小人物，死在了这大事情。“大人物可要注意了，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小事情也会出麻烦。一个社会没有正义，必定要出问题，人类几千年历史就是这样走下来的。”

越胜先生写道，“听先生这番话，我几无言”。隔着十多年，再听先生这番话，我亦是无言。

五

将二、三两篇又一次读完，已近午时。

上午预约结束，念念妈妈到了家。“预约”一事，如她所见，也是民生之艰一证。念念也正好下课，学习效果另说，眼睛很不舒服，嘱咐她少看屏幕。

这是延期开学第二天，各地各样线上课都亮相，一时间，此类段子满天飞，诸如“十八线主播”“楼上体育课”之类调侃不一而足。真有出事的，某文件截图很快传出：

不知具体情况。

记得以前有词曰“塌方式*腐*败”，这一季，人们所遭遇的，可谓“塌方式*疫*情”。各种缺失，各种漏洞，各种不足，各种无力，各种没有。只有崩溃，又不能崩溃。“不能崩溃”，也是一种*疫*情。

六

大概是快十一点的时候，读到了一篇《为什么别人会写“风月同天”，而你只会喊“武汉加油”？》朋友转的。起初没在意。语言的问题，毕竟是政治的问题。但是，到下午，这个话题起了热度，解读有之、讨论有之、批评有之。群里也出现了一张小图：

不知为何，看了这个，竟然有些生气。好像隔一阵子，就有类似这种说法，“如果不读书……”这哪里是什么“读书”问题？信手敲了几句话：

今天朋友圈，好多说“语文”。怎么就“语文”不受人待见，什么时候都能拉出来鞭打一番，倒霉催的。主要原因是日本友人，随物资而来，总还有美好深沉诗词偈子，且是中文，中国人都未必熟悉的中文。于是，都说日本人给我们上语文课了。我瞎猜，人家没一点要给我们上课的意思，这都是我们缺的课太多，或者说，是有的没的乱七八糟没用的课上得多。

想想也没意思。语言的问题，终究是政治的问题，隔靴搔痒，不如不说，就没发圈。但还是忿忿，这事情真怪不了语文，怪不得读书。找出很久以前从高先生那里读来的革命元老一句深刻反省：

“如只放在案头上摆样，虽然比屎还没有用，不能肥田，不能喂狗，但狗屎自享，于人无干。若拿了去对付革命，那就为害非浅，容易把革命弄坏。”

怕就怕，唐诗、宋词、元曲，早就是他们心里“案头上摆样”，“比屎还没有用”的东西。

七

下午完成几样工作。

与好老师APP贾老师连线，进行了13晚直播前的测试；文化课书稿又看得几篇；找出兰柳老师的问卷，一一作答。

生活重复着，工作也重复着，实在乏善可陈。

傍晚，宇极兄在他所组的中文书目群里与众人道别，言语颇丧，并将解散此群。群友不舍，都让他留着，大家有个照应。

我私发他《燃灯者》一页，“因此，不管天光大开，还是烛光掩映，清醒的灵魂总守候着，只要有人守候，就总有破晓的可能”。

稍顷，白兄回复过来。之后，群还是散了。

八

下午把面前几本放回架上，《见字如来》正好在。站那儿随手打开，正是“酒”字，也是巧了。文中一节，与《燃灯者》中写唐克之语，尤可互文。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也算“语言的形式主义”，录于此，供批判。

这也都没什么，最让我难忘的是：天亮醒来之后，我们都发觉一桩怪事，那就是我们的500cc是半满的，里面盛的既不是大曲、也不是乌梅，而是无数落花。

“太诡异了！什么时候落的？”我问林国栋。

这个文青笑笑，说：“我们的青春啊、我们的青春！”

四十年后想来，尤然。

……能够经得起一醉的落花，该有多少，才能填满青春的杯子呢？（《见字如来》）

唐克起身，突然问我可否把桌上的垫纸和酒杯垫带走，因为上面印着蒙马特的图片和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可以留个纪念。我说可以吧，于是唐克俯下身来。仔细把垫纸折好，一折又一折，像在折起他的青春，折起他流逝的年华，然后那样细心地把折好的垫纸放进贴胸的口袋里。我们转身下山，把岁月和梦想留在身后，留在蒙马特高地上。（《燃灯者》）

见字如来，念念日本友人递来的句子，也是见字，也是如来。

九

晚上七点刚过，组建了一个新的项目群，连自己在内，总共十个人。

招呼着，等人齐了，把事情讲了一通，还好大家都支持，纷纷领了任务。

只有一位，孩子高三，线上学习紧张，晚上都不消停，来得迟了。快十点钟时，方才上线看到。这个阶段，本身是学生家长的老师，够烦神的。所以，每日上报防疫问卷里有“是否心理烦躁”一问，近几天，听说各校选择“有”的不在少数，老师、学生都有。

又一番沟通，选择板块，定下最终稿。大家问时间，我说不着急，这些天也没法专注开工，另外就是，家里电脑都快用抢的了，掉不下来。“停课不停学”，带出一波商机了。前两天听说iPad涨价，实非虚言，友人后来告知，打印机也涨了。

快十一点时，预备休息，又看一眼朋友圈，有人新转了链接，某医院主任悼念小卖部老板，点开来一看，正是李医生同事，武汉市中心医院蔡毅主任的文章，医院门口小卖部老板林军感染新冠肺炎，11号去世，蔡主任发文感慨：

很多这样的小人物，在我们身边，不那么起眼；突然，没了，我们才发现，他在我们生命中，是那么重要。

读完文章，妈的，深更半夜，眼泪迸出来。周先生说什么了，小人物的大事情，没人管，没人管！

十

2月12号上午，钟鸣医生的视频传开，钟医生是上海支援武汉第一批医疗队成员，参加过03年SARS救援、08年汶川医疗队，这一次，他同样觉得很难。连线结束前，凤凰卫视记者问他疫情过了，第一件事想做什么，钟医生说了一番话，打动了千万人的心。

我一张张截图，深夜再看，心里明白，即将过去的这个平平常常的2月12号，是很多人没能再拥有的一个日子，也是很多人艰难度过的最后一天。

要问我此刻心里是否有希望，其实并不了然。一切都会过去，然后，一切又将重来。总之，于我，2月13日，就在几分钟之后。

愿这片刻的安宁，能为更多人所有：

一切山峰上

是寂静

一切树杪中

感不到

些微的风

森林中众鸟无音

等着罢你不久

也将得着安宁

——歌德《游行者之夜歌》，宗白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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