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美食文学】食事

油条 • 桃酥 

推开暗红色的木头大门，往左转，穿过一条阴暗潮湿的走廊，就是我上幼儿园时候的“小一班”。走廊里有两扇门，一扇护佑着小朋友们睡觉的屋子；一扇一年四季都敞开着，它看守着水流哗啦的卫生间。 

这里一年四季都飘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每每开饭的时候，味道就更加浓烈。

穿着白色罩衣的阿姨们把一个个大铁桶抬进我们的游戏室里了，小朋友们放下垒了一半的积木城堡，整整齐齐地坐在四角的桌前。我的位子离那几个大铁桶很近，往里头瞧，中午是喷香的炒菜，晚上是大米稀饭，米粒被煮得很烂，散出浓郁的粮食香。

但早饭时是看不见那样的大铁桶的，当我们揉着睡眼走到游戏室的时候，一个个瓷碗、瓷盘已在小桌上排开了，它们都在微薄的晨曦里泛着浓郁的白光。瓷碗里是新磨的豆浆；瓷盘里是两根黄灿灿的油条，外焦里嫩，一丝淡淡的腻甜，能让人尝到幸福的味道。

每周末的早饭会稍稍丰盛一些，每人都会领到一块桃酥。

桃酥表面洒有饱满的芝麻粒，黑漆漆的，很富态。长大以后，我就再没有吃到过洒有那么多芝麻粒的桃酥了。

“小朋友们，大家快来排排队，吃桃酥了！”那个姓宋的阿姨在黑板前头温婉地喊着。于是，一个个浑圆的小身体就溜着桌边挤挤挨挨地排开了。

不知为什么，最初我不喜欢那东西的，晨光熹微，我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微微地看着挤在队里的小伙伴，时不时瞄几眼我那份油条和豆浆。

小伙伴们都领到了自己的桃酥。宋阿姨走到我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捏起竹篮里最后一块桃酥，架在两根胖胖的油条上面。她总是带着夸张的黑框眼镜，栗色的碎发和阳光柔和地碰撞，溅起了柔媚的光。

我试探着尝尝，竟发现，那甜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我想，如果当初宋阿姨把那个偷瞄着豆浆油条的孩子忘了，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甜味里，是能尝到被人关怀的、融融的暖意的。

后来，我很快便吃完了第一块桃酥，可惜宋阿姨说，没有多余的了，每个小朋友只能吃到一块。

那时，我就是一只丑小鸭，不会折美工老师教的纸青蛙，不敢穿粉红色的棉布裙，不能像别的小朋友那样骄傲地跑、开心地笑。升小学前的最后一次班级合影，老师让大家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到学校来，可是，我连一件最喜欢的衣服也没有。照片上，我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耷着眼皮和嘴角。

我不曾知道，照片里那些穿得比我好、笑得比我美的孩子们，如今过得怎么样。

我刚刚记起，我早已把宋阿姨藏到记忆里最荒芜的一角了，那一角从未像现在这样渴念过水滴和阳光。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小小的脸上，是不是还突兀着那一副黑色镜框。

咸鸭蛋 • 豆浆

八、九十年代那会儿，爸妈教书的学校，是极为清明而繁盛的。男老师们穿着斯文的白衬衫，女老师们穿着大方的格子连衣裙，一个个面目恺恻，温柔敦厚。学生们尊师重教，勤奋纯良，就连那些班里的“活宝级人物”，心灵深处也笃信教师的神圣和知识的力量。

那些年，学校给予每位老师的福利自然也是极为丰盛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每逢过节，爸妈总一人拎回家一篮子咸鸭蛋。篮子是四方形的，用健硕的竹篾编成。

但我却从未打开过竹篮子的顶盖。只是高高地俯视着那些篮子，看它们低低地堆在地上，屯在一起，像是宣示着煦暖而殷实的日子。

还有一段时间，学校每天都在上午的课间操时间提供给师生们新磨的豆浆。爸妈总是托相熟的学生送豆浆给我喝。

那时，我在小学校园最北端的一栋小楼里上课，小楼通体浅黄，和爸妈的中学仅一街之隔。盛豆浆的是一个铁质的保温杯，我约略记得。

鸭蛋提了一篮又一篮，豆浆喝了一杯又一杯。多年以后，叔叔阿姨们不再把孩子们往学校里送；调皮捣蛋的学生从无到有，渐成顽疾；爸妈也越来越少从学校往家拎东西，连妈妈从前经常叹着气“咚”的一声撂在家中沙发上的考试卷子，也很少见了。

一年前，路过校园中当年我的窗下，曾经开得绚烂的那丛白色蔷薇已经凋零了。甚至，连那些团聚成球状的枝枝杈杈，都被“校园环境的改造者们”伐去了。

校园里当年萦绕的缕缕豆香，是再也回不来了；夕阳里，那些因为不同原因相继离开的老师们，脚步迟疑，身形惶惑，也永远回不来了。

豆沫炒藕丁 • 拔丝苹果 • 满口香花生

爸爸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厨师。

如果上午要教四节课，回到家一般已经将近十二点了。他一般是提溜着几棵大葱、一把蒜薹进门的。还能闻得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气息呢，我就看见他已经系好妈妈的围裙，把白色的小凳子准确地踢到收看体育频道的最佳位置，开始择菜了。

那围裙上，白底蓝花地印着杨贵妃的画像。

当体育频道插播广告的时候，他拿着刚择好的菜钻进厨房了。每当广告停止，他准保单手托着一盘新出锅的菜，草草放在饭桌上，便又坐下，一边继续择菜一边期待着一下段广告永远不要到来。

每天清晨，妈妈总起得很早磨豆浆给我和爸爸喝，剩下的豆沫就常常无处安身了。爸爸不知从哪里学到的，竟想到把莲藕切丁翻炒至七成熟，再加入清晨新出的豆沫，炒至藕丁和豆沫之间有胶着之感、粘稠之意时，盛盘装出。

一口咬下去，炒过的豆沫软糯而筋道，里层的藕丁脆甜而清香，那是我记忆中爸爸所做的菜里，为数不多的一道没有“oil lake”之嫌的。

后来，妈妈有时会贪睡，勤劳的豆浆机，也会常常罢工，于是，我再也没能吃上这道美味了。

拔丝苹果，很有技巧的一道菜。烹此菜品全部之精要，在于糖和油的比例以及炒糖稀时的火候。爸爸炒糖稀的时候，往往是深受其中之乐趣的：每每心血来潮，他便把我拽到炒锅前，一边翻炒着一边朝我啧着嘴：“看看看！糖变粘了吧？！”

每当能抽出长长糖丝的、晶莹透亮的一盘拔丝苹果摆上桌时，我和妈妈总在第一时间把最香甜软糯的部分扫荡一空，待爸爸把一桌子饭张罗完毕，盘子里只剩下一些体块最小的苹果了，坚硬而腻甜，实在不怎么好吃。可爸爸从未有过怨言，笑着用筷子夹起所剩无几的苹果送进嘴里，一边艰难地嚼着，一边看着我和妈妈笑。

满口香花生，是用加了鸡蛋的白面裹在花生外部炸制而成，也是爸爸颇引以为豪的一道手艺。和我玩得好的伙伴们，都知道“张叔叔做的炸花生米”。

米花糕

但让爸爸最引以为豪的，还是米花糕了。

家门外的院墙四周，是几座村落。每到冬日的农闲时节，就有些老农蹬着沉重的三轮车来到家门附近，车上装着一架黝黑黝黑的炉膛、一条用很多结实的废麻袋缝合成的长布袋、一些瓶瓶罐罐、几袋玉米粒。他们是来给四邻街坊们爆爆米花来的。

爸爸通常对这些爆爆米花的老乡极为敏锐，几乎每次都是第一位顾客。他一边和老乡们自来熟地攀谈着，一边等着米花的出锅。

回到家，他把还带着余温的米花倒进一个白色的大瓷盆里，细细挑拣出一些爆糊了的籽粒，便开始在铁锅里炒糖稀了。

先前松散而光滑的米花，在铁锅里粘连了糖稀，渐渐凝聚在一起了。翻炒五六分钟便可出锅，装入先前的大瓷盆里等待至完全冷却，一盆子米花变得非常致密，米花糕就做好了，看得清米花之间的糖稀那晶莹透亮的浅黄。

美味自不必说，每个年关，爸爸总要做好几大塑料袋的米花糕挂在阳台，乃待客之上品。

虽然妈妈经常数落爸爸在生活上的种种“劣迹”，但在张罗饭菜、填充肚皮的事宜上，她便自足地享用，也是真的无法多说什么的。

八宝粥 • 家常豆腐 • 清炒莴笋

突然记起，小的时候我说过，我长大以后拿的第一笔工资，要给自己买一箱八宝粥喝。

妈妈说，我做的比卖的好喝多了。这话，直到我上了高中，才开始相信。

高中的时候，在离学校挺远的出租屋里住，每周妈妈来看我的时候，都会熬出满满一锅八宝粥，浓浓郁郁、清香扑鼻。

熬粥，提前将近一个白天就要把各种豆类用生水泡上，待暮色四合，便在钢筋锅里倒半锅水，再加入冰赤豆、红豆、绿豆等较难煮熟的食材，刚一滚开，便用冷水点一下，如此反复两到三次，再把剩下的食材加入，把火开到最小，盖紧锅盖，焖它个四、五个小时都不为过。出锅之前，再用上等的玉米淀粉勾芡即可。妈妈还在粥里加了通红通红的枸杞、软糯清甜的蜜枣、晶莹剔透的百合，果真是“比卖的好喝多了”。

有一个冬夜，我把刚买了不久的自行车丢了。极度忐忑地回到家，一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那么熟悉的八宝粥的香味。

“你先吃着这菜，我再回原地找一找。”未等我阻拦，她便穿好外衣走进了寒冷异常的暗夜。我盯着眼前那盘热腾腾、香喷喷的家常豆腐，盯了很久。

恩，闻着真的很香，可是拿起筷子一尝，却尝不到它应用的那份味道了。

直到妈妈再度推开门，带着浓重的寒气，她平安地走进屋子，那豆腐才突然有了味道。

清炒莴笋，真的不知道世间还有没有比这更清新、更悦目的炒菜了。那仿佛有生命、仿佛在流动着的绿色哦！安睡于巴掌大小的瓷盘里，真是委屈它了。

我极想吃一盘妈妈做的清炒芦笋。

鹌鹑蛋

上了大学，已没有一样敦敦实实的美食，能牢牢地镌进我的记忆了。

只是隐约记得一个冬日的黄昏，和朋友一起吃土豆粉，放砂锅的底盘上，安卧着两颗小巧的鹌鹑蛋。

我拿起一只细细地拨开，微笑着放进朋友面前的砂锅里，拨得满手都是咸香的卤汁。

我想，有朝一日，我能够拥有这样的幸福：你坐在我的对面，我为你剥一个鹌鹑蛋放进你的碗里，看着你吃下那咸香的味道，我比你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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