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血气与服石—《论语》“君子有三戒”章补疏

《论语<季氏>》：“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此章何晏集解仅引孔安国曰：“得，贪得也。”别无它语，岂以其浅近故不更注乎？皇侃之义疏则多加发挥，其言曰：

君子自戒，其事有三，故曰有三戒也。

一戒也。少，谓三十以前也。尔时血气犹自薄少，不可过欲，过欲则为自损，故戒之也。

二戒也。壮，谓三十以上也。礼：三十壮而为室，故不复戒色也。但年齿已壮，血气方刚，性力雄猛，无所与让，好为鬬争，故戒之也。

三戒也。老，谓年五十以上也。年五十始衰，无复斗争之势，而戒之在得也。得，贪得也。老人好贪，故戒之也。老人所以好贪者，夫年少象春夏，春夏为阳，阳法主施，故少年明怡也；年老象秋冬，秋冬为阴，阴体敛藏，故老耆好敛聚，多贪也。

皇疏远较何注为丰，直是别出者也。

而《世说新语》载平叔之语曰“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又皇甫谧云“近世尚书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源候论》引），是何晏于养性之事甚有心得也，而其于先圣此论血气之语下如此草率之注解，甚为可怪也，宁非平叔有意为之乎？

余以为此正与其服散之事有关也；《源候论<消渴候>》云：

夫消渴者...由少服五石诸丸散，积经年岁，石势结于肾中，使人下焦虚热；及至年衰，血气减少，不复能制于石。石势独盛，则肾为之燥。

此消渴病之总论也，今观其语，是与年岁、血气极为相关也，且正为服石之事，且其行文则默用《论语》此章之语也，故或可与平叔注《论语》此章之意相互阐发也。

今乃据《源候论》等书以探其微。

1、戒之在色

《渴利候》云：

渴利者...由少服乳石，石热盛时，房室过度，致令肾气虚耗，下焦生热。

此言服石行房而致病也，正是少时需戒色之意，皇疏所谓“不可过欲”是也。

《淮南子<诠言训>》：“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强暴，老则好利”，此何以猖狂释之耶？

盖服散失度，亦能致狂。《搜神记》云“薛道询年二十二...忽得时行病...乃服散狂走...”，北魏道武帝“服寒食散...喜怒乖常...若傍有鬼物对扬者...崩于天安殿，时年三十九”，皇甫谧所谓“凡有寒食散药者，虽素聪明，发皆顽嚣”是也，以石药有损乎神志也。

2、戒之在斗

《强中候》云：

强中病者...是由少服五石，五石热住于肾肿，下焦虚，少壮之时，血气尚丰，能制于五石，及至年衰，血气减少，肾虚不复能制精液...

人之壮也，论语言血气方刚，此言血气尚丰，似有差异。

义疏则云此是三十岁之事，《灵枢<天年>》“三十岁，五脏大定，肌肉坚固，血脉盛满，故好步”，故尚丰者就血脉盛满而言也，方刚者就肌肉坚固而言也，丰固是盛满义，刚固是坚固义也，论语之文，言血气则盛满在其中也，言方刚则肌肉在其中也，二说无异。

以其血气方刚，故戒之在斗，此当是血气之斗，非人身之斗也。血气何以成斗？服散失度故也，其斗也，或在散发之时，或在解散之后。

其在散发之时者：

《源候论<寒食散发候>》云：

• “ 或寒栗头掉...药气行于肌肤...与正气争竞故也。 ”
• “ 或饮酒不解...使热与药并行，寒热交争。 ”
• “ 或服药心中乱，坐服温药与疾争结故也。 ”

此中所言争者，即此中斗之意也。

• “ 服散而浮肿者，由食饮温而久不自劳，药势与血气相并...或外有风湿，内有停水，皆与散势相搏... ”

此中所言搏者，亦是斗意也。

• “ 或人已困而脉不绝，坐药气盛行于百脉，人之真气已尽，唯有药气尚自独行，故不绝，非生气也。 ”

此言服散致血气之斗，而终致败亡也。

其在解散之后者：

• 《解散上气候》：“ 服散将适失所，取温太过，热搏荣卫而气逆上。 ”
• 《解散热淋候》：“ 若肾气虚者，今因石热，而又将适失度，虚热相搏，热乘于肾。 ”
• 《解散痈肿候》：“ ...散动热气，内乘六腑...经脉为热所搏... ”
• 《解散发黄候》：“ 饮酒内热因服石，石势又热，热搏脾胃... ”
• 《解散烦闷候》：“ 将适失宜，冷热相搏... ”
• 《解散心腹胀满候》：“ 居处犯温，致令石势不宣...与气相搏... ”
• 《解散心腹痛心噤候》：“ 膈间有寒，胃脘有热，寒热相搏，气逆攻腹乘心... ”

此皆用搏字，与斗同义。

• 《解散大便血候》：“ 将适失度...触动于石，冷热交击，俱乘于血... ”
• 《解散脚热腰痛候》：“ 服石热归于肾，若将适失度，发动石热，气乘腰脚，石与血气相击... ”

此皆用击字，亦与斗同义。

• 《解散渴候》：“ 夫服石之人，石势归于肾，而势冲腑脏。 ”

凡云冲也、乘也、攻也，具有邪胜之义也，是相斗之果也。

《淮南子》云“壮则强暴”，此强暴当指邪气强暴于正气也，以邪强而正亦强，两刚相折，其害犹大，故需戒此斗也。皇疏云“性力雄猛，无所与让”，适可用以描摹此正邪之斗也。

3、戒之在得

《内消候》云：

内消病者...由少服五石，石热结于肾内...石性归肾，肾得石则实，实则消水浆，故利...由肾盛之时，不惜其气，恣意快情，致使虚耗，石热孤盛，则作消利也。

此中则可解戒之在得之得之二义：其一，得，得也，言得散之力也；其二，得，利也，便利也，此本为利益之利，引申而为消利之利。《淮南子<诠言训>》：“老则好利”，此固以利释得也。其实此二义为一体也，得自因言，利自果言，年老之人，肾气衰竭，不复能制石性，故得散力而消利也。

考魏晋间人多用得力之语以述服散之效：

《真诰<握真辅>》：

• “服散三旦，宣通心中，此是得力。”

《法书要录》引右军书记：

• “ 知道长不孤得散力疾重。 ”
• “ 小妹亦故进退不孤，得散力... ”
• “ 袁妹极得石散力... ”
• “ 知德孝故平平，想当转得散力。 ”

《淳化阁帖》载王献之书：

• “ 不审以服散未必得力耳。 ”
• “ 已再服散，翼得力。 ”
• “ 必须散时，终得力耶。 ”

（以上转引自余嘉锡《寒食散考》）

其实“得力”为六朝医家通语，或专指服散，如《医心方》引许孝崇（当是隋人）云“服药恒欲寒食...则药气行而得力；若将息热...能生诸病，不得力”，又引孙思邈云“人五十以上...服石犹得其力...”，或则泛及乎寻常之药也，如陈延之《小品方<序录>》云“人虚衰气力弱则不堪药...人疲则病胜，便不敢复服，则不得力也”，似此者皆是也。《医心方》乃专立《服石得力候》之目，实为《源候论<寒食散发候>》之文也。

又皇疏以五十以上为老，恐非，此当以血气为断，《灵枢<天年>》“六十岁，心气始衰，若忧悲，血气懈惰，故好卧”，故当以六十为壮老之限也，且孙思邈云“年卅以上，可服石药...人五十以上，精药销歇，服石犹得其力；六十以上转恶，服石难得力...”，虽则孙氏为倡导服石之说，然自此亦可证六十为老而五十犹壮也，又按其意则年卅以下为少而不可服石，当亦有血气未定之故也。

综上，孔子此语，自服散之人视之，则可作如下之解：

服散之人有三戒：

• 年不及卅之少年，血气未定，不可服散行房，或致狂走；
• 年卅以上之壮年，血气尚丰，服散、解散不可失度，否则正邪搏斗于内，百病丛生；
• 年六十以上之老年，血气已衰，不可再服散，若得散力，易致消渴也。

观乎此语，则服散自是弊大于利、得不偿失之事也，

又皇疏以少时象春夏之施泄，以老时象秋冬之敛藏，此只能解戒之在得也，与色、斗无关，且此中无壮时所应之季，是有憾也。

余以为，此当从人之三部解之：少时服石致狂，是风症也，其病在上，壮时散发、解散致病，多是饮食将息失度，其病在中，老时因石而渴利，其病在下，如是空间与时间相称，无所漏遗也。

何晏久行服散之事，于人身血气之理当自有体会，其虽自称“神明开朗”，然管辂相之则云“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三国志》注），此其耽于声色，又久服石散之故也。

夫血不华色，是血虚也，精爽烟浮，是气虚也，想平叔正当“血气方刚”之年，而已气血两虚，则其于《论语》此章，岂能无感恸乎？故其所以略其注者，当以此章与其自述服石之效相抵牾，又或不欲令其懊悔之情流露于行间，而损乎所谓魏晋风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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