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张老师

张老师一家三口

我妈妈是老师

我妈妈是老师，小学老师。

这句话说起来，内涵可就太丰富了。尤其和同道中人相遇，会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这可能意味着一个哭天抹泪的童年，意味着永远不缺家长陪伴的寒暑假，意味着小孩子永远也玩不转的小心思。

我妈妈是小学老师，我现在跟朋友介绍会这样说，我小时候把我和亲戚家小孩收拾的服服贴贴的。

但是妈妈从来没当过我的老师。

我没问过是否有意，反正我们在一个学校的时候，从来都是妈妈的同事教我，打手心挨板子，也没带差的。可能我皮猴一样的部分性格，从那时候就养成了。

我学前班的时候跟妈妈一起在村小，奶奶家骑车几里地就到了。说是学前班，我不过四五岁，只记得妈妈的办公桌有一个大抽屉，里面都是我的零食。

我记得校园里的铃声是一只敲起来铛铛铛的铁钟。我总隐约有印象跟一帮熊孩子一起起哄说是敢敲这个钟——这是老师才能行使的权威——然后我敲了，熊孩子散了，只剩下钟下孤独的我被拎去了办公室。

就是这个宝宝，这个学校，

不知小树长大了否？

上学的路上有条小溪，浅浅的水，大人抬腿就迈过去了。我有两位堂哥，一个大我四岁，一个大我六岁。妈妈说，是哥哥们非要把我从自行车上抢过去，背我上学。后来有一天，大我四岁的哥哥，把我从脑袋上颠过去，扑通扔在了小溪里。

其实我都不记得了。但是这个故事温暖了长大之后的我好多好多年啊。谁当年还不是个宝宝呢？

这位扔了我的堂哥，和另一位同岁的表姐也曾跟着当年在村小工作的妈妈一起5岁入学。后来表姐17岁念大学，之后早早结婚生子，一次聊起来说要感谢姑姑，不然哪能有这进度。

这时候妈妈心里肯定想说，修行在个人。

因为堂哥初中高中各多念了一年，还是和同龄人一起进了大学；我和我哥一样——摸鱼抓鸟搂兔子，我永远向哥哥看齐，包括32岁结婚——我早早入学的两年，后面也都找补回来了。

6岁那年，我离开我心爱的小山村，宝宝不能再长在奶奶和哥哥的背上，要长大了。我跟妈妈到了离县城比较近的一个村子，走进人生第二个学校——后面还有五六七八个。

那里学前班和一年级在同一个教室，我不知道妈妈哪来的自信，把我扔进了一年级的队伍。后果是我每天课间大哭着跑向妈妈的办公室寻求安慰，也获得了可以抱着小玩具熊上课的特权——我发誓，这真是我能记得的唯一老师家孩子的优待。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妈妈又换了一所学校。我记得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我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妈妈问我，咱们留级好不好？我问什么是留级呀？妈妈说留级的意思是再读一次一年级，这样你就可以多认识很多小朋友啦。

我说好呀。

我现在想说妈妈，我本来就是转学的，读二年级不也是有很多新的小朋友？

妈妈会说，你写不完作业就哭，我还得帮你写，读哪门子二年级！

就是这个宝宝，

熊就是这次去北京买回来的

（私以为这是我爹颜值巅峰时期）

在第三个学校，我跟妈妈一起度过了一到三年级，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刚不说了么，手心儿的板子也是挨着的，同桌男同学总是摸我脸，告状到老师那里妈妈还给他求情不挨训？气死宝宝了。好像，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妈妈班里的哥哥姐姐们都对我特别好。

温柔可爱的小姐姐们，

和妈妈不让留辫子的我

啊，还有一次，妈妈班里在读《绿色的办公室》，有那么一句：天亮了。“绿色的办公室”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我开心的跑到门口，大声答应：哎！

这个宝宝更帅气一点？

四年级以后，我转去了县城的小学，和妈妈的学校终于分开了。妈妈的迂回战争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把我送进了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学校。此后许多年，学习，成为了这对普通母女之间斗争的主题，一个资深熊孩子克星遇见自我觉醒极早的青春期叛逆少女，也毫无胜算。十年后，以老师家的孩子，我，考入三流本科院校告终。说到这，不得不提，当年妈妈的小姐妹，说妈妈折腾来着，她的儿子一路村小镇中念过来……反正现在正在北大读博士。

哎，张老师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张老师是最好的老师

妈妈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虽然我没上过她的课，但是我能见到她爱孩子的心。环顾四周，现在能看到几个人对自己的职业爱的深沉呢？妈妈说，她喜欢孩子，愿意待在学校里，总说上课没上够，教书没教够。说把一帮孩子从一年级带到六年级会觉得寝食难安，因为孩子只经历过这么一位班主任，万一自己误人子弟呢？

张老师擅长半路接手最调皮的班级降服一众熊孩子，虽然手段确实给力，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不是在压制，而是在爱吧。

妈妈后来一直工作的乡镇不穷，但还是有些贫困的人家。小学语文课文上会有拿一张照片讲故事这样的任务，一位小姑娘说，老师，我没拍过照片。那还是不知智能手机为何物的年代。后来六一的时候，张老师请她与自己合照，照片洗出来后送给了她。

张老师一辈子清正，常言赚多少花多少。农村家长质朴，送来一颗白菜，张老师也要想办法找机会还给孩子一个笔记本。有人找上门来给孩子辅导功课，张老师拒绝，说一辈子没做过这样的事。但是邻居家的小孩生病缺课，她乐颠颠的去补。

张老师说好学生都不是老师教出来的，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好，谁教都一样，并且身体力行对调皮的学生多一些关爱。后来还有些得意的说过，毕业好多年路上见到还会打招呼的学生，都是那些不好好学习的。

我记得在我跟妈妈同一个学校的时候，她班上有一位全脸烧伤的小姐姐，很温柔，妈妈说她在我班上，从来没被欺负过。也是在那个班里，有一位大哥哥，等我长大了还记得他，见到我们会很亲热的打招呼，还会给我买好吃的。可是后来，他竟然那么糊涂，犯了命案。我其实不相信的，因为我记得的都是哥哥特别亲切的笑脸。妈妈很伤心。

张老师在业务上是骨干，公开课之类的场合，张老师是扛把子的。今年我还问张老师，工作这么努力怎么不混个校长？张老师说哎呀，干不了。

妈妈身体力行加耳提面命教我做好本职工作，说年轻时候不努力什么时候努力？说人活一口气，自己的事要做好，做更好。偶尔会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总有混日子的，自己当年想都没想过可以这样，班里的孩子有多可怜？

妈妈很正很积极，大学时催我入党，我转预备谈话时特意来电叮嘱好好谈。我入党后终于实现了三口党员之家，我被委任家庭党支部书记，黄袍加身。去年告诉我，因为爸爸单位形同解散，所以好几年没交党费，她几经周折成功找到社区，把党费补交，爸爸终于又过起了组织生活。

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妈妈对我的看护极尽了她所能，在怀我的时候不生气，以至于爸爸说好想再生个宝宝。因为说运动对孩子好，肚子很大了还骑车上下班。

只是在炕上生了我这件事比较迷幻，当然是有大夫在的。但是你当年能买一百多一双的皮鞋不能去医院生个孩子？妈妈说，当年大家都这样啊…… 行吧，我至今难遇跟我有同样经历的同龄人，想我当年小小身量，竟能命大的配合我心大的老娘在土炕上挣扎着平安降世，还有啥怕的嘞？所以我出生的时间我老娘只能说个大概齐，重量至今是个谜。

妈妈高中毕业，几乎没学过英语，但是在那个108线闭塞的小山村，她听广播自学，邮寄教材到家，一点一点教我。虽然最后以我见到英语书就扔告终，且发音实在……嗯……，可是谁知道我后来大学选择英语专业有没有当年的影响呢？

妈妈对读书十分看中，跟英语教材一起邮寄到家的还有儿童读本。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带我去清仓的新华书店淘书，因为一本红楼梦画册没抢到我们懊恼很久。上学于我一直不算轻松，但是看书对我从来不是难事，而是享受。语文成绩，包括英语日语学习中的阅读理解都一直不错算是日后现实中的收益吧。

妈妈还做了一件很神奇的事，从我一周岁的时候给我记日记，一直到小学三年级由我接棒，然后我开始了艰难又悲惨的日记机器生涯，就是老师要求写周记，可是你家老师要求你写日记，那我只能每天以“今天天气不错”开头。后来日记一直记到现在，反而是年纪越大越不自觉，日记变月记，现在快变季记了。但是在中学和大学时代，记日记的习惯给了我很大安慰，在与自己对话的过程中疏解了很多情绪，留下了很多记忆。我曾经拿着几年前的日记写评，嘲笑一下当年的自己，再留下新的日期，也算有趣。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却一路留下了印记，很该感恩了。

张老师是个狠人

张老师极其严格，很多年我自诩在与张老师的专制斗争，胜负难说。我在17年来北京工作之前不知懒觉为何物，因为从小没形成这个习惯，根本睡不着。张老师格言，一日之计在于晨，哪能让睡觉虚度光阴，睡不够中午/晚上再睡！早上八点可能是张老师当年对我的极限了。

张老师不让边看电视/书边吃东西，言影响营养吸收，唯一的豁免，是大年三十那盘饺子。不能白天看电视，这也是光阴虚度的一种表现。直到本科假期在家，我战战兢兢打开电视看了半响之后，张老师竟然有把午饭给我端到茶几的苗头，我惶恐难当，飞奔到餐桌。

现在的我周末竟然经常十点起床，呼～～～天高皇帝远，张老师你知道嘛？

张老师是个狠人，对我狠，对我爸狠，但是现在回头看，主要是对自己更狠。与张老师相识近三十年，从来没看过她睡懒觉。现在因为学校八点上课，又要照顾几乎不能自理的奶奶，日常五点起床。

张老师有着超乎寻常的自律和自制力——这也是我童年阴影的来源，我散漫的一面我毫不留情的归咎于我爹。张老师常说，遇到困难躲是没用的，想办法就好了。可能为母则刚，沮丧不能展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更相信她饱满的力量，乐观的性情，高效的执行力是来自于骨子里的品格。

不睡懒觉，定时做好一日三餐，偶尔看脑残肥皂剧都会感慨看这东西有什么用，都是哄我们浪费时间，不如咱自己写一个剧本吧。

张老师以不虚度光阴的心态安排好日常生活。遇到大事时，更有静气。

我在中学时代早期的青春期里，似仇人般的与她对立，反抗她的一切命令，逃课，失踪，恋爱，与老师敌对，曰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不沟通，不妥协。把张老师搅的焦头烂额。但是信奉鼓励教育的张老师家长会回来还能跟我说：你们历史老师说你很聪明呀，如果能做作业就更好了。我当时的内心想的一定是你当我是傻子吧……

张老师不曾放弃我，而我呢，也顶多是一只蔫儿坏的怂包，只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段位。我想我的天生反骨之所以没有爆炸，可能是我在最崩溃的时候，也知道妈妈爱我。我不能太过分。

怎么办呢，张老师，这主意正这作天作地的意志力恐怕也来自于你吧。

说到青春期，每个人情况不同，但是我知道，于我这不是虚词，而是生理反应，因为当时，每天睁眼就想哭。

再补一句题外话，当时与张老师通力合作的我的初中班主任，在很多年后的聚会上曾经端着酒杯向我致歉，说当年只觉得我是颗苗子，但是处理方式实在有误。我心上那段不太堪回首往事上的外壳瞬间被击碎。

愈长大对恩师们愈愧疚。可能成年人才知道，好运不常有，厄运常随左右。所以我当年遇到的，都是什么神仙老师啊。

还有两位恩师，改天另起话题再写吧。

高二那年的寒假，我从北京疯狂英语的冬令营回来，发现妈妈病了，轻度脑梗。那个春节，爸爸妈妈是在医院过的。我对这段记忆其实记得不清，那时还小，但是万幸已经开始回归正轨好好念书。当然，时间剩的也不多了……

愈后戒肉食，张老师就能真的做到炖好的排骨，涮好的羊肉一口不吃。而后几年，又陆续查出三高，又开始戒糖戒油脂几乎戒一切，好好锻炼身体。到现在为止，妈妈的血糖血脂脂肪肝一切回归正常，从未依赖药物。

本科毕业那年，我刚刚在选调生面试结束当天拿了个总分第一，第二天妈妈就进了附属医院，腰椎间盘脱出，一住两个月。爸爸的超市不能停摆，我陪了两个月。

（在这我需要解释，那两个月中，我出现的不愉快的情绪绝不是因为陪在医院，而是因为我还是不想去上班，我想去北京。）

妈妈很长时间下不了床，拍出片子那天医生跟她说建议手术，以后再上讲台就别想了。张老师当时就哭了。

我记得我们去拍CT，妈妈腹痛到起不了身，我打电话给表姐救场；我记得妈妈根本坐不住，我推着轮椅等电梯但是挤不过没人给我让路急得要哭；我记得后来表哥来帮忙，因为我不敢推着病床跨过一条马路去另一个院区做检查；我记的妈妈腹痛找不出病因，内科医生会诊也无果，医院不给止痛，我没办法，终于以在楼梯间偷哭告终。

当时我已经23岁，又正是大学毕业的人生节点，感觉瞬间长大，可以接过妈妈的担子，变成第二个她。

后来，妈妈听了各方建议——包括逼我去借主治大夫的医学教材——采取保守治疗，在家休养了一年多，还是又回去训熊孩子去了。不过之后不再任班主任，只做一两科的课任。好似没人非议张老师，可能因为张老师曾经是拼命的代名词吧。张老师跟我说，告诉你年轻时候要努力吧。

我呢，由于张老师恢复的太好，我在三两年后就又迅速塌缩成一只继续需要她喂水喂饭的寄生虫，到现在为止。啊，我还是个宝宝，感觉还能再混很多年。

张老师常言，我家孩子才7岁。

张老师永远18岁

春节在家，张老师仍然是个陀螺，早起准备奶奶的饭菜，一天的用药，外加一日三餐，还能掺和进毛笔字和钢琴练习，间或念叨念叨懒虫我。对，快退休的张老师，近两年日日坚持练软硬笔，这很平常，但是去年张老师还搬进了一架雅马哈电钢琴，日日跟着网课学习，目前略有成效，能给爸爸唱歌伴奏。

一表哥对张老师言，年轻人的事儿都让你干了。

一日张老师又兴致高昂浑身干劲儿的在卧室弹琴练声，我跟爸爸在客厅沙发上葛优躺，我举起大拇指对爸爸说：你媳妇，是个狠人。看爸爸的表情，深以为然。

最近张老师又盯上了我的咖啡机和缝纫机。她说，自己还有二十几年好日子呢，足足人生三分之一，要好好过。

精神和硬件支持，闺女指定得办了呀。

闺女唯一办不了的事，就是需要有人合作的事——抹不去张老师“你啥时候给我生个宝宝玩”的怨念。

张老师在我中学爱和男孩子玩耍的时候推着门冲我远去的背影喊：要矜持啊！但是张老师现在的口径是，你要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更在我反驳“我还不够努力吗”的时候放言，你要拿出准备国考的劲头儿。还说谈恋爱的能力也是个人能力的一种。

不过总体来说，张老师催婚还算有理有利有节，没丢了人民教师的身份乱了阵脚。

还不如我86岁的奶奶直接：还等啥，半辈子的人了，再等都过八十大寿了。

我只能赔着笑回：奶奶等我八十大寿喊你来玩哈，哈哈……

妈妈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行动派，她说爸爸和我练字是为了教小孩子呀，学钢琴是因为陪着小孩子去上课不会什么都不懂呀。我会适当回击，有时会有奇效：我家女娃不学钢琴，这玩意儿太枯燥了，破坏母子感情。钢琴入门学员张老师备受打击，积极性十分受挫。

说到这儿，我家长辈催婚手法都很高端。一日妈妈跟我说大娘（我爸爸嫂子）做了全套新生小儿被褥给我备着，还叮嘱妈妈不要告诉我。又一日妈妈告诉我舅妈家再不种谷子了，今年新下的纯天然真有机小米挨家挨户分完之后，剩下的囤在仓里不动，要留给我坐月子吃。我和妈妈在视频两头大笑。

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

也不知谷子能存多久？

我日常乐趣是打击张老师说要找长得帅的，像我爹那么帅，张老师每每变色，据理力争，让我不要那么肤浅。房不重要车不重要家境不重要，要看人要对你好。最近两年结尾还要补一句，不是因为你三十了这么说，五年前我也这么说。

哎，还不如我86岁的奶奶直接：哼，像你爸那样的能有几个。

去年年底，我带爸妈去越南岘港玩，虽然失策发现人家有冬天跟泰国冬天还不一样，根本没有明晃晃大太阳和沙滩海浪仙人掌。不过距离近，只有4个小时里程，且出国坐飞机看海一次办清。我就这么肤浅的带着爸妈感受各种第一次了。嗯，对，第一次坐公务舱，我用七万积分给张老师的腰换了公务舱，然后发现窄体机的公务舱根本就是个加宽大椅子。最后被晕车晕船晕机的爸爸坐了，爸爸评价，不错，安静。

爹，恐怕下次及以后每一次咱都得经济了。

爸爸妈妈在沙滩上玩的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开心。对他们这样长大的这一代人来说，可能完全放空放松并不在人生清单上。我想我折腾这一通，金牌导游屡屡犯错，但是换来这么一个小时，也值得了。

女儿长大了，不知张老师及爹地知否？

春节临走前，我跟妈妈说，不提婚事，我过的特别好，这两年是我人生目前为止最好的时候，在可预见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张老师说知道了。

我相信以张老师的水平，应当能理解。

今天是张老师55周岁生日。按照规定，张老师该于今日退休。但是张老师去年评到了高级职称，延退五年。

张老师果然还是张老师呀。

女儿在此，祝张老师永远年轻，永远虎虎生威。

2020.2.20 21:57

Hey, girl.

Keep calm and carry on.

发现一个也许不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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