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蝶语兰心】刘大爷的丧事║王华民

蝶语兰心1252期

刘大爷的丧事

七十一岁的刘大爷驾鹤西去了。他是正月二十三那天走完这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道路的。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围绕在病榻边。唯一守在他身旁的，是和他相濡以沫，一辈子风雨同舟的老伴。

刘大爷是位退休中学高级教师，几十年以来，一直教授高中毕业班语文。他知识渊博，讲课声情并茂，妙趣横生，深得同学们的好评。爱岗敬业，呕心沥血，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党的教育事业。他教过的学生干啥的都有，堪称桃李满天下。他不仅事业有成，而且教子有方，三个孩子都继承了他良好的基因，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大儿子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首都一个航天部门工作。女儿排行老二，曾就读于第四军医大学，现在是唐都医院的主任医师。小儿子学位是博士研究生，为阎良172厂的工程师。三个孩子都如日中天，事业有成，收入可观，有车有房。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争先恐后地接二老进城和他们一起生活。但刘大爷喜欢农村这方广阔的天地。眼界开阔，空气新鲜，风清月朗，美景如画。春季桃红李白，夏日五谷丰茂，金秋硕果累累，隆冬银雕玉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根深深地扎进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里，这儿有他的发小，他的同学，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和他们像鱼和水一样亲密，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志趣。今天和这个喝两杯小酒，明天和那个侃一阵大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其乐无穷。远远胜过城里那鸽子笼样的住宅。城里人和人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住在紧邻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和陌路一样，一年半载说不上一句话。这样的环境，让人感觉憋闷，压抑，好像蹲了监狱一样。所以，孩子们缠三缠四地把他们接进城里，住不了三天两后晌，就找各种理由，恨不得插翅飞了回来。孩子们没法，经过商量，确定每人拿出几万块钱，把老家重新修建一番。盖了三间八米跨度的砖木结构的拱房，前面携了六米砖混结构的平房。装了空调，安了太阳能，置了档次较高的沙发，茶几，购了大屏幕电视，接通了天然气，现代化家私应有尽有，和城里边的单元楼相比毫不逊色。千方百计地让父母住得宽敞，明亮，温馨，舒适，尽情地享受生活，幸福地安度晚年。儿女们早几年就给刘大爷老两口买了智能手机，不厌其烦地反复示范，手把手地教父母怎样操作。还给父母加了他们几个的微信。差不多每天都要问安，隔三差五地进行视频，就像围绕在父母身边一样，弥补了父母不愿进城生活的缺憾。村子里从东头到西头，由南巷到北巷，没有不羡慕刘大爷的。都说刘大爷是前辈子修下的善缘，如今才会有这样的福报。几位从精屁眼时耍大的老友开玩笑地说：“刘先生真是掉到蜂蜜罐罐里边去了，现在就应该服用长生不老药，永远地享受这神仙才能过的日子。”还有人预测，到刘老师老百之年时，一定会十分隆重，无比热闹，叫几班子乐人不说，肯定要搭台子，请西安戏曲研究院来唱大戏。到那会儿全村人都托他的福，过上几天节日样的生活。

真像人们常说的：“往前去的路是黑的，谁也说不清会出现什么曲折。”刘大爷一向比较豁达，把任何事情都看得很开，唯独春节前后这段时间，却高兴不起来。进入腊月，刘大爷笨鸟先飞，早做过年的准备。因为按照以往的习惯，两个儿子，媳妇还有孙子，最迟除夕那天就到家了，一家大小在一起欢欢乐乐辞旧迎新。正月初二一大早，女儿一家开着私家车就来了。姊妹们在一块谈天说地，品茶酌酒，真乃良辰美景，其乐融融。老两口子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高兴得合不拢嘴，真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过后一想起来，仍然回味无穷，期盼早点儿过年，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他腊月十几就磨好面，一百斤小麦丢了三十五斤麸皮，麦粉白得像雪花一样。过了二十陆续购买了时鲜果蔬，鸡鸭鱼肉。孩子们说这些他们买好带回来，不消刘大爷费心。刘大爷却坚持己见，理由是包装的没有现买的新鲜。再就是一年到头了，孩子们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父母应该像他们小时候一样，管吃管喝，无微不至地爱抚和呵护。还有，自己虽然年过古稀，但身板硬朗，腿脚灵便，多多活动活动对身体不无好处。孩子们为了取得刘大爷高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二十六那天蒸年馍，二十八那天炸麻糖，二十九一早起来就开始蒸蒸碗，燥莲菜。老两口手脚不停，忙的不亦乐乎，想到为了招待儿女和孙辈，再苦再累却像吃了蜜糖一样香甜。除夕中午就贴好春联，停不了十分钟就依门眺望，如饥食渴地等待久盼儿子们一家人的身影映入自己的眼帘。远远地看到几个大人和孩子，以为是儿子他们，心头情不自禁地泛起喜悦的浪花。走近了却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好像一瓢冷水浇在火炉里，希望的烈焰顿时熄灭了。这样的情景反反复复出现过多次，刘大爷实在心焦魔乱了，就步行二三里路，到公路口去等候了。

眼看就要到客车停靠的地方了，突然听到手机的铃声。满以为是儿子们临近了，急急忙忙掏出来接听，是大儿子从北京打来的。首先给刘大爷和刘奶奶拜年，祝福他们新春快乐，身体健康，延年益寿。最后才不得不告诉他，由于新型肺炎流行，武汉已经封城，北京也限制出行，今年回不来了。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儿子也来电话了，内容和他哥哥的如出一辙。

刘大爷像被霜打了一样，篶儿吧唧地回到家里，无滋无味地吃了几个饺子。和老伴生活了一辈子，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了，平时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这会儿心中有事，更加沉闷寡言了。无情无绪地浏览着春晚。坐在身边的老伴在接女儿的电话，他把头凑过去，拉长耳朵细听，原来是女儿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报名驰援武汉，今年春节期间就回不来了。他夺过老伴的手机叮咛女儿，一定要注意安全，每天来个电话，通报一下情况。还没等他说完，女儿急着出发，那头早就挂断了。

家里没有晚辈就没有了生气，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听着左邻右舍传来的欢声笑语，更加感到孤单和寂寞。看着七䈬篮八簺子的美味佳肴，就是没有人吃，心里别是一番滋味。他和老伴年纪大了，胃变小了，拿起筷子就饱了。加之牙板不好，有些根本咬不动，干急没办法。日子一天天地流了过去，有些熟食慢慢地气味不正乐，放在冰箱里面的肉菜也越来越不新鲜了。如何处理掉这些吃的东西，成了老两口沉重的的思想负担。送人吧，大多数家庭准备的都很丰富，这年月没有人稀罕，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它们变质。又不肯轻易倒掉。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过来的人，经历过饿肚子的痛苦滋味，更加懂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物力恒艰，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忍痛割爱，漫言舍弃。加上对子女和爱孙的拳拳思念，索然无味的日子过得并不痛快。想寻几个老友开心，怎奈村口设有岗哨，禁止外来人口进村，本村人也不让随便出去，只能按照村委会的要求，躲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好像被囚禁起来一样，头发又急白了不少。越是静室默处的时候，越加深了对儿女的牵挂。看着武汉的疫情发疯似的蔓延，他和老伴那颗柔软的心早已飞到女儿身边，朝朝暮暮都打电话询问。大概女儿忙得不可开交，总是他把电话拨过去，对方这才急匆匆地报一声平安。

好容易挨到正月二十三，吃午饭时刘大爷想喝几杯酒解闷，老伴知道他的苦楚，所以没有拦挡。没想到喝的有些多，感觉昏昏沉沉，躺在火炕上睡了。天黑以后又有点头痛，老伴以为他受了风寒，伺候他喝了一片安乃近，帮他脱掉衣裤早早安眠。一个多钟头以后老伴也休息了。人老了瞌睡本来就少，加上刘大爷一个劲打呼噜，干扰得她迟迟不能入睡。心想把刘大爷叫醒，又觉得他睡得真香，不忍心打扰他。一直到凌晨两点多，这才迷糊了过去。六点多钟醒来了，听不到刘大爷的呼噜，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天不明起来晨练去了。又赖了一会儿床，这才翻身坐起来。一看刘大爷依旧躺在他的被窝里。“死老头子，醒来了也不吭一声，人家还以为你跑出去了呢？”不见刘大爷回答，这才用胳膊肘抗了一下，又谁知一点反应都没有。伸手摸了一下额头，感觉槮得彻骨。这可把她吓得不轻，连忙上前摇晃，早已变成了一具僵尸。刘奶奶三魂不在，六魄飘飞，伏在刘大爷身上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这凄惨的哀嚎惊动了隔壁刘大伯，他把门敲开，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他连忙拨通了书记的手机，告诉了这则不幸的消息。十多分钟后书记来了。紧接着村长，组长和几个乡亲也都陆续来了。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即使说话时也不摘下来。刘奶奶只是哭，脑子乱成了一堆麻，不知道如何是好，老虎吃天没处下爪。书记当仁不让，立刻安排起事来。唯恐人来的多了扎堆，不符合镇政府有关防疫抗疫的若干规定，所以叮咛大家不要声张。在场的人明确分工，支床的支床，穿老衣的穿老衣，七手八脚地把刘大爷抬到了灵床上。

护理刘奶奶的任务分配给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安排两位和刘奶奶来往甚密的中老年妇女，左右不离地围在刘奶奶身旁。老奶奶还在哽咽，不时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悔恨交加地说：“我如果和老汉睡在一个被窝里，他有个一瞎二好我随时都能知道，几年来我为啥犯糊涂，和老汉各睡各的，谁也不去挨谁，这真真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好我姨姨呢些，这咋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刘老师那么欢实个人，昨天下午还和我们说这说那哩，却怎么一觉睡的上了西天呢。”

有人问刘奶奶打电话告诉子女了没，刘奶奶抽抽搭搭地说：“还没有······，害怕给他们说了，娃娃吃惊······伤心。急着回家，看他爸······最后一眼，办理他爸的·······后事。但在疫情蔓延的节骨眼上，客车·······停运了，小区戒严了，交通路口······到处设有岗哨，严查过往的行人，外地回来的·······都要隔离十四天。前几天·······儿子们来电话说，他们的小区给每户只发·······一张通行证，每两天只准一个人·······出去一次，每次限制在·······两个钟头以内。这种情况下，娃娃们还能······还能回来吗？一旦把娃娃急·······急出病来，那烂子就董的大了。”

书记听完后安慰她说：“姨姨不愧是个明白人，难得你这样想，特殊时期暂且不告诉他们，到疫情过去后再慢慢给他们说，他们是能够理解的。我叔的后事，有咱村党支部，村委会和这么多乡亲，一定能使他老人家入土为安的，你就放心好了。”

“那就麻烦大家了。”

“说不上麻烦，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书记像一位升了帐的元帅，点兵点将，发号施令起来：“王主任，你负责叫挖掘机，挖墓箍墓。李组长，你负责联系灵车，安排人进行葬埋。长命嫂子（妇女主任）你的任务不变，还是照顾好姨姨，黑地白日不能离人。多给姨姨说些宽心话，避免老人伤心过度，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在不影响中心工作的前提下，这两天咱们实行三班倒。我领一班，王主任领一班，李组长领一班。每班三个人，日夜给刘老师守灵。希望大家各施其职，各负其责。还有一点，为了全面落实镇政府丧事简办的规定，姨姨就不设席招待大家了，所有的人到时候各回各家吃饭。”

“那怎么行呢？”刘奶奶着急连忙地说：“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请乡亲们抬埋亲人，还不管吃管喝？”

“怎么不行，如果在平常的话，刘老师是退休教师，德高望重；儿女们都在外端国家的饭碗，干着大事；一定要办得隆重一些。没有鸡鸭鱼猪，少了好烟好酒，别说大家，连我都不答应。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按非常方式去办。我们只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一村人，坚决不能给国家添乱。这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姨姨你如果过意不去的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前来吊唁，由于不待客，也就不收礼。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人再来，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也没给亲戚报丧。看不到乐人吹吹打打，听不到哀乐的催人泪下，望不见接灵的队伍孝衣孝帽，瞅不出看热闹的人一片黑鸦，没有了填柜，不需要搭布，缺少司仪，闻不到喧哗。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但却冷冷静静，无声无息。只有门外摆放着村组送的花圈，花圈的飘带在料峭的寒风中飞扬。

取消了瞻仰遗容这项议程，只是在合棺以前，妇女主任和另一位妇女，搀扶着哭成泪人的刘奶奶，向刘大爷作最后的告别。

运尸车上坐着六位中年男子，他们的任务是把灵柩吊下墓道，推进墓洞里摆正，然后把墓口封起来。至于填土，就不劳他们费心了，挖土机早在旁边等候着。

遵照村主任的通知，除过安排的人以外，没有人前去送葬。当灵车经过时，村民们站在自己的门口，含着眼泪用目光迎来送往。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刘奶奶在村口岗哨那里，把一万元替给书记。声音颤抖地说：“你叔的事让你和大伙儿费心了，孩子们回来后再表示答谢。这一万元请你收下，是我给咱们村的捐款。”书记几经推辞，无奈盛情难却，只得让身边的村会计保管起来。

作者简介

王华民，男，临渭区吝店镇人，1948年二月生，大专文化程度，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上发表詩歌，赋，对联若干。

主编：刘莉萍

投稿形式：文稿（原创首发）+作者生活照+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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