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人生若飙尘，何以追永恒：从《诗篇》看《古诗十九首》的人生感悟

耶路撒冷古城门

《诗篇》列于《旧约圣经》智慧书，在希伯来语里，意为“颂赞之书”，共150篇，是以色列民族的赞美诗集，他们用于圣殿里的歌颂，也用于个人的祈祷，这些诗充满灵性的光华，见证着作为上帝选民的以色列民族的心灵历程、人生感悟和对信仰的追寻。写作年代从公元前十五世纪摩西的诗歌到公元前四五世纪左右犹太人被掳归回的哀唱，跨越千年，一般认为在公元前三到四世纪编辑成书。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诗集之一。

《古诗十九首》最早载于萧统《文选》，是文人模仿乐府民歌所作，作者难以确定，年代大多认为是东汉末期，从顺帝到献帝之间，约公元140—190年左右。这段时期正处于社会大动乱前夕，《古诗十九首》敏锐地感受到了时代风气，真切表达了个人感受，有极高的艺术成就，被誉为“五言之冠冕”（刘勰《文心雕龙》）。

从成书时间来说，《古诗十九首》要晚于《诗篇》约四五百年。地域差异也很大，一个在亚洲东部，一个在西部，历史文化各不相同。文本的性质更是迥异，《诗篇》乃宗教圣典，在以色列人的生活中具有至高地位，《古诗十九首》则不过是无名文士的人生感叹，基本上属于民间歌咏。把这两者放在一起，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宴乐，汉画像砖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读《古诗十九首》，最强烈的感受是诗人对人生的感悟，生命的觉醒和人的自觉，让他们开始追寻人生的意义；而《诗篇》里同样充满了人生的追问，在对人生的本相的思考上，他们并非南辕北辙，恰恰相反，两者常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从这个角度去看，我们似可窥见一场跨时空的人生追问的回响。

《古诗十九首》里，直接论及人生问题的，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五首，《诗篇》里这类诗很多，我们选两首最具代表性的，来作个比较，这两首是《诗篇》三十九大卫的诗，和《诗篇》九十摩西的祈祷。

首先，人生短暂，这是这些诗的共识。《驱车上东门》说：“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青青陵上柏》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回车驾言迈》说：“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生年不满百》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是稍纵即逝，难以永固的，年岁像注定了一样有个限度。《诗篇》同样如此感叹，三十九篇里说：“你使我的年日窄如手掌。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诗篇》九十说得更明白：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

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

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耶路撒冷城门上的雕刻

人生为何短暂？乃因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是寄居的，是客旅，不能久留，不可永居，所以来去匆匆。《驱车上东门》叹息说：“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如寄旅，短促无定。《今日良宴会》也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人的一生寄身于尘世，无根无着，奄忽飘零。

《诗篇》对此也有深刻认识，可以说，人生就是寄居，这是希伯来人根深蒂固的人生观。他们的祖先亚伯拉罕蒙上帝呼召，从吾珥来到上帝给他的应许之地迦南，不是永居，是寄居。上帝这样对他说：“我要将你现在寄居的地，就是迦南全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永远为业。”（《旧约圣经·创世记》17：8）永远为业的地居然是寄居的，看上去矛盾，其实不然，以色列伟大的国王大卫对上帝这样祷告说：“我们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与我们列祖一样。我们在世的日子如影儿，不能长存。”（《旧约圣经·历代志上》29：15）这个观念一直到新约时代，彼得还称呼他的弟兄们说：“亲爱的弟兄啊，你们是客旅，是寄居的。”（《新约圣经·彼得前书》2：11）《诗篇》三十九的诗句，重复了大卫在《历代志》里的那个祷告，他恳求上帝说：“我流泪，求你不要静默无声，因为我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像我列祖一般。”

短暂而寄居的人生，必然如匆匆过客，因而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生命的卑微感和空虚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人生如扬起来的尘土，多么微不足道啊！“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空虚无着，徒增感慨。

轺车，汉画像砖

《诗篇》在这方面的感受更强烈，“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忙乱，真是枉然。”（《诗篇》三十九）《诗篇》九十从上帝的角度看人生：

你使人归于尘土，说：

“你们世人要归回。”

在你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

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

他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

晚上割下枯干。

人生之卑微虚幻，如草木一般，一枯一荣，朝生夕死。一切都“转眼成空”，而且我们离开的速度，“如飞而去”。

如此，不可避免的，人生多有忧患，了无着落。“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是《古诗十九首》里诗人的状态，暗夜秉烛而游，何等的孤独郁闷。而在《诗篇》里，以色列伟大的先知、被称为神人的摩西，也同样恐惧焦虑，“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那么出路在哪里呢？《古诗十九首》的回答是这样几个向度：1、及时行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2、追求功名，“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回车驾言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今日良宴会》）虽然对功名利禄诗人不无激愤之语，但在自嘲中也表达出无奈的自我放逐。3、寻求一种超越的人生，脱离尘世的烦恼，得道成仙。但事实上这也很难，《生年不满百》说：“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做仙人固然好，却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王子乔的，所以惜财徒劳，求仙无望，言下之意，还是及时享乐的好。《驱车上东门》说得更直接，“服药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服药求仙，没有把握长生不死，不如饮美酒，穿绸服，图个眼前快活。

这就是《古诗十九首》里的人生观，是意识到人生短暂空虚忧患之后，没有出路中的自我安慰，虽然非常现实，却不无悲凉之意。

耶路撒冷，从橄榄山俯瞰圣殿山

《诗篇》里的人生向度则完全不同，从这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分野，《古诗十九首》仍在人生里面找答案，人生和人生意义是一个平行关系，而《诗篇》则从信仰里找答案，人生和人生意义是一个垂直关系，对以色列人来说，人生的终极答案不在人，而在神。《诗篇》三十九，首先是把自己的年岁摆在上帝面前：“耶和华啊，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所以人生的目的也在上帝那儿：“主啊，如今我等什么呢？我的指望在乎你。”《诗篇》九十同样如此，“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诗人因此向上帝呼求：“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

人生的出路在上帝那儿，这是《古诗十九首》的人生观所没有的东西。因着有一位永恒的上帝，人生的短暂空虚不会使人绝望，相反的，找着了真正的意义，那就是在空虚中的坚实，在苦难里的喜乐：

求你使我们早早饱得你的慈爱，

好叫我们一生一世欢呼喜乐。

求你照着你使我们受苦的日子

和我们遭难的年岁，叫我们喜乐。

这个巨大差异之所以产生，在于中国文化中没有永恒上帝的观念。本文的题目为何要从《诗篇》来看《古诗十九首》的人生感悟，其方法论上的意义就在此：希伯来文化中独一上帝的存在，为他们确立了永恒观念，继而影响了他们的人生观。《古诗十九首》里的人生，是现实世界的时空存在，它注定是短暂而虚空的。《诗篇》却首先把一位超时空的永恒上帝作为人生意义出现之前的前提：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们的居所。

诸山未曾生出，

地与世界你未曾造成，

从亘古到永远，你是神！

永恒的神与短暂的人，这中间的张力其实比没有神的人生更大，所以《诗篇》有许多痛彻心扉的对人生的省视和反思，远比《古诗十九首》激烈得多。但同时，一旦短暂的人生和永恒的上帝联在了一起，那么短暂也可以摆脱短暂，而进入永恒。《诗篇》正是在这样的永恒观下，发出了他们的人生感悟。它有一个尺度，是超越我们人生的局限的，可以说是无限，一切都与这个无限有关。如果从这样的视角，来看《古诗十九首》的人生感悟，我相信会有别样的启发。人生是短暂、空虚、忧患的，但人生也可以是永恒、充实、喜乐的，正如《诗篇》九十的结尾所言：

愿主我们神的荣美归于我们身上。

愿你坚立我们手所作的工；

我们手所作的工，愿你坚立。

如此看来，人生的工不是没有意义，徒劳无益的，只要是上帝坚立的，它已经在永恒里了。

家居，汉画像石

（素材均转自“宽阔不狭窄之地”）

两年前，我写过一部至今也出版不了的长篇小说《如此痛而透亮》，在这部小说的结尾，我突发奇想，把圣经里的《诗篇》《约伯记》和《古诗十九首》糅合在了一起。

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如下：

一个历尽磨难、终于摆脱罪疚的老人，死之将至，他在弥留之际听见了歌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像天籁之音，萦绕于他耳边，不绝如缕。

歌声是这样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

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

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我从前风闻有你，

现在亲眼看见你。

我觉得真是好诗！

2020年2月28日 上海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