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骑士跃过山冈——读卢一萍散文集《世界屋脊之书》

骑士跃过山冈

——读卢一萍散文集《世界屋脊之书》

■杨献平

图源堆糖

“我们像石头一样迎来天光”（帕斯《石与花之间》），在亚洲大陆，喜马拉雅山脉与天山、昆仑山系之间，到处的积雪和青草，岩石与羊群，在人世呈现出长久的肃穆的神性与此起彼伏的生命弹性。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仰望总是多于俯视，沉静多于喧嚣。像帕斯这句诗歌一样，一次次地迎来天光，在始终围绕、甚至深入骨髓的梦想和触手可及的丰沛而寂静的现实境遇中，成为在风中透明而又坚固的传说和雕像。

这是我对在西域乃至世界屋脊人生的一种臆想或者猜测，多年以来，我梦想着一种在高处的旅行，但完全区别于当下众人皆同的西藏之旅。我总是想象着，简单的一个人，背着行囊，从乌鲁木齐开始，向着世界仰望的帕米尔、喀什噶尔、喀喇昆仑迈开脚步，在仰望中低头喟叹，在积雪的映照中找到丢失的梦想，在青草和流水之间，把自己的一生打磨和历练得像神灵一样纯粹而又充满信仰。

我想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想要的生活，尽管这和现实要求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很多年前，我就开始这种遥不可及的计划。很多时间过去了，承载生命的肉体暗中耗损，梦想和计划却原地不动。只能一次次地阅读他人来自上述高地的某些生命体验和文学书写。在他们的文字当中，我总是能够从中聆听出一些虚无但却实际的天籁之音，找到令心灵震颤的“美妙”和‘“激越”情境。我也总觉得，在世界屋脊生活和漫游的人是有福的，他们在人神相通的地方，在满目金光的行走当中，一定得到了世上最温暖和最神圣的眷顾和赋予。

而这种眷顾和赋予一定是以信仰和品质为前提的，在充满利益诱惑与占有的俗世生存中，任何一个人追求是“当世利益最大化”，凡舍身而出，踏上岑寂而又艰险的高地之旅的人，必然拥有决绝之勇气，高贵之梦想。新疆的卢一萍即是其中一位，在新疆十多年间，他先后多次在高地漫游，在高地白昼的天光中像岩石一样挪动，在道路和村庄，人世和神祗之间，看到这个世界最雄浑巍峨的景观，在夜晚谛听到风中的灵语与切入心肺的咏唱。这是超脱灵魂、荡涤内心的拜谒与朝圣，亲近与融合。

以上这些所谓的感喟，多半来自对卢一萍散文集《世界屋脊之书》（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的阅读。卢一萍这本书，再次引发了我对“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昆仑之丘”的向往（《山海经·西次三经》）。也可以说，卢一萍的《世界屋脊之书》是对我个人的一次启发。这本书的显著特点是，用最少、最简约的笔墨说出一个神秘的地域境界和生命状态。在一个人的行走中，目击和体验到了“世界屋脊”最本真的自然景观乃至对每一个“土著”与“过客”的精神熏陶和内心清洗。可以说，这本书在众多的主观色彩浓郁、想当然及武断成分占据多数、以“世界屋脊”版图为主题的书籍当中，是较为独特和本真的。

其独特性在于，卢一萍的行走和体验乃至颖悟是个性化的，他笔下的高地景观是身体和心灵亲历之后的阐发和提炼。尽管没有实地探访过，但我还是能够觉出这些文字的可靠性。众所周知，大地连绵起伏，每一块陆地都有其独立的秉性、气韵和品质，一个人若是没有“实地经验”，再华美的状写都将是空洞甚至苍白的。这本书中的《喀什噶尔之书》《帕米尔之书》《喀喇昆仑之书》和《阿里之书》等作品，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一种开阔、内在的澄澈、丰沛、灵性的思想与灵魂状态。

其中不少篇章，还带有明显的探查与考证色彩，比如他的《弥漫的香妃》《河流的勇气》《千年歌舞》等，在历史和现实之间，他发现的那些“气息”“情景”是与“一己之心”息息相通的，且带有某些现实与梦境交汇融合的氤氲与苍茫之感。《帕米尔之书》更多地注重个人观察和体验，状写物事及大地风貌。《骑士》《亡者的邻居》等篇章叫人侧目，前者记叙塔吉克英雄“鲁斯坦姆”；后者描述塔吉克人葬仪与信仰。这两篇文章及其内容，从人的角度发现和解读了高地人群特有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习俗、信仰和精神。

人及其一切衍生是“地域”“质地”“品性”最直观、最生动的反映。从人身上，我们发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状态乃至对生命本体的认知态度，还有一些无形但却又无时不刻在发挥作用的内在力量。由此，卢一萍给我的直观印象是，在这片高地上，行游的卢一萍就像一头敏捷的豹子，一个在风中奔行的骑士，脚下土地堆满石头，也长满青草和灌木，甲虫和人一样，头顶的青天可触可摸，身边的雪光穿透骨骼，风中的鹰羽乃至细土在河流的湿气中令人心生辽阔。在马上奔驰的卢一萍，被眼前的一面湖水、一个在巷道里唱歌的女孩、骑着毛驴悠哉而行的老人所打动；在到处充满“启示”“传说”的神山圣域，他的观察和书写，体悟和发现本真而又贴切，自由且又节制。

在阅读当中，我还明确感觉到：卢一萍这本《世界屋脊之书》，不仅仅是一本行游的记述和陈列，它更多地触动内心、辉映灵魂。书中的所有文字，基本上都可以“照见”一个内心、虔诚，甚或接近“神性”的人的内心境界和情感状况。这个人是卢一萍本人，也可说是他笔下的物象和其他人。书中如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已分手多年的爱人，你在某段短暂的时光——神以全部的仁慈只能赐予的那点时光，突然感到你仍然爱着。此时，你欲哭无泪，你的心一阵阵绞痛，心灵脆弱如冰，不能趋向温暖，也不能承受打压，只能在寒意中寂然不动。”（《行走的群山》）

“这些被亲人吻后会动容一笑的人，这些被精心化妆过的女子，这些从远方用装饰鲜艳的骆驼驮回来的人，这些头下枕着沙土、手指间夹着土块的人，我完全可以亲近。”（《亡者的邻居》）

这种阐发或说抒情是不动声色的，情感极度内敛、语言的简约和节制，使得这些文字具备了无以伦比的情感和内心力量，它们切中的是人最温暖和高贵的一面，它们抵达的是人类天性中的怜悯和仁慈。这大概是我看重并推崇《世界屋脊之书》的一个重要原因。仅从散文角度来说，这本书的特点也是极为鲜明的。一是语言，它最大限度地摈弃了大而无当的形容词，用最直接也最锋利的言语，完成了作者与笔下人事的融合；二是境界，这本书与所写的对象、地域特征一样，干净而又超拔，自由而又充满神性，从另一方面印证了作者本人的内在品质。三是态度，卢一萍给予了书写对象最大的尊重，始终以平等的姿态去观照和抚摸，体现的是一种“众生平等”的普适思想。

我想，以上所述，大致是个人对卢一萍《世界屋脊之书》的看法，对于卢一萍本人，更多的体现在他的文字当中。散文之外，卢一萍还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小说作品，譬如长篇小说《我的绝代佳人》《激情王国》及部分中短篇。从作品当中，我更多的认为，卢一萍是一个内心有疆域的人，他不局限，能够利用多种方式，去开拓、营造和无休止地“丰饶”自己的写作。他始终保持了骑士的姿势，不断调整又不断飞跃，在新疆，他留下的或许不仅仅是一种优美而坚决的造型，还是一种类似传说的“雕像”和“光亮”。

【《世界屋脊之书》 卢一萍著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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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图片来源：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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