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雷山银匠的百年孤独

2019年年底，我接到任务去了一趟贵州，写了这篇稿子，这是原文。大家新年快乐，保重身体。其实这一年还是写了很多东西，只不过首发在不同的平台，没有一一搬运。研究生的课程上学期就算结束了，后面的时间，希望能多在这里写些自己的东西。我知道这话似曾相识，也希望你们都可以假装这是第一次看见。

一

对于城市，潘仕学已经不再有任何向往。反而是那些执意留在大城市的年轻人，更引起他的好奇。“要是情侣两个人都不会做饭，在北京怎么过日子？”、“北京写字楼里的普通白领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显然他还在为北京之行的惊颤体验耿耿于怀。

今年八月，受到某非遗交流活动的邀请，潘仕学带着妻儿去了一趟北京。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漂移，停车，奔跑。潘仕学坐在板凳上摇摇晃晃地模仿着外卖小哥的一系列动作。当时他牵着小孩走在天桥上，被身后“让开！让开！”的声音吓到。电动车疾驰而去，烈日下来往的路人神色默然，步履如飞。潘仕学不能理解，他们怎么可以忍受这样的生活。在家乡，人们享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而这里的人，似乎永远都在赶路。

大多数人都向着一二线城市高歌猛进的时候，潘仕学却频频撤退。2007年，在东南沿海四处打零工的潘仕学返回贵州省凯里市，那个因导演毕赣而走红的地方，学习制作银器。2018年，他又回到距离凯里一小时车程的雷山县麻料村，成立自己的银匠工作室。麻料村是潘仕学生长的地方，这里的苗人世代以打银器为生，曾被称为“银匠村”。

初中时，因为逃课、辍学，父亲想让潘仕学回家学习打银器，继承家业，潘仕学抵死不从。世事无常，就像十四年前那个义无反顾离家的少年不会想到，今天这个留着长发的中年人，主动把自己困守在大山里。

2005年的冬天，潘仕学正在读高三。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加之朋友们频频传回关于外面世界的消息，他决定辍学，外出谋生。母亲送他到家门口，他拿着家里凑出来的几千块钱走了，头也不回。没什么人知道潘仕学离开了寨子，只有一个同学来火车站，送他一程。同学递给他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包槟榔，叮嘱他，北方冷，抽烟、吃槟榔可以取暖。那是潘仕学第一次吃槟榔，在火车上嚼到头昏脑涨，有一件事却清晰起来，他就要去到远方，要出人头地。

火车一路破风北上，驶向河北保定。潘仕学在那里有朋友，承诺介绍他到保定歌舞团工作，一个月三四千。到了保定，已经是晚上，朋友杨胜峰和一个陌生男人来车站接他。因为临近过年，商铺、学校、工厂都关门歇业。路上行人寥寥，夜色荒寒，煤尘在灯下闪烁，像黑色的雪。陌生男人很热情，不住打听潘仕学的个人情况。旅途疲惫，潘仕学开始失去耐心。

“杨胜峰没有告诉你吗？”

三人闷头在冬夜里走了近半小时，潘仕学不想走了，提议打车。虽然出门带的钱不多，但第一次出来打工，他觉得应该潇洒一点。杨胜峰和陌生男人半哄半劝，还是走到了目的地。事后潘仕学才知道，从火车站到这栋民房，走直线的话，只需十余分钟。

推门进去，屋子里挤满了男男女女。朋友向潘仕学解释，歌舞团过年放假，等开年再带他过去。这里都是老乡，快过年了，聚在一起热闹。屋子里的人看见来了新人，纷纷凑过来，一口一个“哥”，这一年，潘仕学22岁。

说是老乡，普通话却在空气里缠成一团，潘仕学又瞟见饭菜，鸡骨架加白萝卜，配上辣椒，不像是过年的应有配置。纵然疑点丛生，潘仕学不愿露怯。他加入饭局，散装白酒比较醉人，推杯换盏间，逐渐失去意识。

第二天，潘仕学在地铺上醒来，杨胜峰和那个男人又带他去逛街。潘仕学想往东走，两人就带他往西，潘仕学想驻足的地方，两人就拉他快走。兜兜转转，三人来到另一间房子，里面坐满了人，最前面挂着黑板。潘仕学坐定不久，开始上课。只听到讲课的人嘴里不停蹦出“下线”、“产品”、“理财”之类的词，潘仕学听得云里雾里，伴随翻滚的尿意，于是鼓起勇气悄悄写纸条问前面的女生，这是在干什么？女生回头笑笑，回复他，没事。复递过去，再无余响。

经过一段时间的上课，潘仕学慢慢明白，所谓理财，其实就是卖货。他觉得自己人脉广，爱笑，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于是正式加入这个组织，花了3900元购买了一套产品。可惜保定比较严肃，不苟言笑。三个月后，没有卖出产品，组织也不再留他，任其来去。这是潘仕学交给城市的第一笔学费。

潘仕学在保定的运气算不上最差，1984年，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随团访华，强烈要求体验“艰苦朴素的革命感觉”。于是那年冬天，他也来到保定，在河北大学教授了三个礼拜英语文学。后来因为没有取暖设备，加上燃煤的粉尘，金斯堡得了重感冒，一时转成肺炎，险些丧命。

二

潘仕学决定出门打工的那天，距离艺考还有一个星期，事到如今，说起这件事，他还是需要先点上一根烟。

潘仕学从小成绩不好，一年级读了三年 。磕磕绊绊上到高中，因为在音乐上有天赋，进了特长班，每周多出几节课，学习民族乐器和文化。其实他更喜欢摇滚乐，最拿手的是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每次去KTV，这是他的保留曲目，有时候兴致不佳，朋友会故意点这首歌，引蛇出洞。

1997年冬，麻料村才正式通电。此前电力断断续续，电灯基本摆设。通电前夕，大人纷纷回家，擦亮被煤油熏黑的灯泡，翘首以盼，等待神迹降临。电工举着杆子，走向寨口篮球场处的电线杆，孩子们让出一条道，跟在身后，如同摩西划开红海。三声轻响，变压器挂上电线，是黑暗森林里的信号，光明汹涌而来，裹挟新世界的轰鸣。

通电第二年，潘仕学央求父亲潘寅进为自己置办了一台双卡收录机。音响太贵，潘仕学就和堂哥自己动手，买好一大一小两个喇叭，放在家里的缸中，吉他和鼓点在其中撞击，破碎，勉强形成混响，这就是他的红磡，他的伍迪斯托克。

到了高中，潘仕学开始和同学组乐队，知道人人都想当吉他手和主唱，潘仕学自觉拿起鼓槌。大多数时候，潘仕学都像这样随和。无论是喝酒、吃茶、唱歌、打桌球，听人安排，既不抢风头，也不至让人扫兴。在少数事情上，他又近乎偏执。多年以后，有次去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培训，因为吃不惯苏州菜，他搭地铁，一站站摸过去，像个侦探，循着辣味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川菜馆，吃上小龙虾和回锅肉，才甘心回去。

鼓手潘仕学和他的乐队在县里和附近景区的酒吧驻唱，并不指望挣钱，吸引他们的，主要是台上的表演机会，台下的免费啤酒。

出门打工前，潘仕学把他的架子鼓卖给朋友老四，迟迟没有收到钱。离开传销组织后，潘仕学找到老四的联系方式，希望能拿到鼓钱。对方告知潘仕学，自己在浙江临海，有很多发展机会。潘仕学从保定启程，到达上海时身上只剩100块，转车去宁波，又花掉六七十，一顿饭，一包烟，剩下10块钱。他原本打算在公园打发一夜，后来在火车站问到一家老乡开的破旅馆，花掉最后的钱住了进去。

潘仕学的床位靠着门，门不严实，有缝。睡梦中，潘仕学模糊听到有东西落地，倦意却将他牢牢按在床上。第二天醒来，他失去了自己最后的财产，一部杂牌手机。好在老四的电话已经烂熟于胸，他在路上借别人的电话打过去，再也掩饰不了的绝望：我真的没钱了。老四满口承诺，当天一定给他凑钱。潘仕学在邮政银行门口守了一天，等到了转账的一百块钱。

抵达临海后，老四仍以各种理由拖欠钱款，最后终于消失。潘仕学没有办法，在浙江打起零工。配菜员、洗车工、琴行老师，四五天，半个月，一个月，每份工作都成了跳板，稍一触碰就被再次高高弹起，身不由己，生活无处降落。

2006年底，年关将近，潘仕学开始慌张，他需要攒点钱回家，好证明这一年不全然是场闹剧。他在温州一家皮鞋厂找到工作，给皮鞋刷漆。厂子很小，有两个老板，潘仕学是唯一的工人。他日夜加班，无始无终，孤独感膨胀。有老乡来看望他，叹气道，“他妈的，本来是做歌唱家，明星的人，结果现在做这样的事”。大概因为鞋漆太过刺鼻，潘仕学流下泪来。

三

带着2000块钱回家过完年，潘仕学打算再次前往上海打工。临行前，他去凯里的堂哥家吃了顿饭。堂哥在凯里开银饰店，劝他留下来。翻看了堂哥的订单后，潘仕学决定入行。他给自己两年的时间，和堂哥学习打银饰。

入行不久，潘仕学在一次使用手磨机时，被弹出的磨片划开面颊，留下疤痕。除此之外，还算顺利，只学了两个月时间，堂哥就表示没有什么能交给他的了。彼时互联网购物方兴未艾，银饰生意主要还是靠线下订单。市场有限，每个银匠手里都藏着自己的绝活，秘不示人。

潘仕学最初诚心拜师，老师傅们却一见他登门，就收起工具，大摆龙门阵。三番五次，潘仕学转变策略，当起不速之客。事先不打招呼，突然拜访，不时能遇上老银匠在工作，他就在旁边扫上几眼。靠着偷师，潘仕学的手艺提升很快，我问他现在是不是寨子里最好的银匠，他局促地笑了笑，“不好这么说吧”，继而又有些得意地补充，“不过我应该是手艺最全面的”。父亲潘寅进曾去他凯里的店里转了转，暗暗点头，潘仕学看在眼里。

潘寅进五十岁才有了潘仕学，老来得子，在家打银饰、种地都会带着他。在潘仕学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无所不能。潘寅进曾专门为他做了一个小木车，将他放在车斗里，一大早拉着他去田里干活。到了晌午，父亲会脱下衣服铺在树荫下，让他睡觉。

在苗族的习俗里，蛇不能进入家门。有次上山干活，潘寅进却带回了一条蛇，吃掉蛇肉后潘寅进把蛇皮绷起来晾晒，潘仕学感到恐惧，担心父亲惹祸上身。几日之后，蛇皮晒干，潘寅进又寻来木棍、马尾、钢丝、松香，做出了一把二胡。那是潘仕学拥有的第一把乐器，没有乐谱，他就在琴弦上滑动，寻找旋律。

此后每天早上，潘仕学就会抱着二胡坐在寨子的高地上拉《东方红》、《社会主义好》之类的曲子，来往的乡亲路过时，都会站上一会儿，放松腰背，眯起眼睛。琴声呜咽，抚慰人的胸怀。

当然，那时候的银匠不能总在家里等订单上门，他们常常要带上工具，去附近的村寨甚至更远的地方寻找客户，有时候一走就是数月。潘寅进往往三更半夜动身，在家祭拜完祖宗，吃过早饭，背上包，挑起扁担就走，留下一个很苦的背影。

2015年，日子慢慢好转，潘寅进却在家中因为脑梗塞仓促离世。潘仕学觉得懊悔，三年以后，借着政策，把工作室搬回了麻料村。

2009年，潘仕学去黔南做培训，当地有妇女拿着几个银饰委托他融掉打成耳环，潘仕学认出来，那是父亲曾经打过的八仙过海的一部分。八仙过海是以八仙为主题的苗族传统银饰，造型古朴，从前富贵人家打来镶嵌在小孩儿的帽子上，可以保平安。尽管知道这种造型不符合当今的潮流，潘仕学还是执着于搜集并复原业已失落的八仙过海，他说自己并不打算售卖，只是纪念。

潘仕学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几乎要溢出来。我问他有什么烦心事，一开始他拒绝回答，“没必要聊这些”、“你就把我写成一个很开朗的人吧”，他走开，端着烧开的水回来，倒进茶壶里，有些撒在了我们之间燃烧的木炭盆里，滋滋作响，热气氤氲，升腾起来，他突然开口。

自从2018年搬回麻料村，他就和妻儿分居。妻子在凯里照顾孩子上学，有时候忙，太久没去看望，儿子会怯生生地不与他亲近。妻子担心这样会让孩子缺少父爱，潘仕学无可奈何。

根据苗人的传统，儿子会继承父亲名字的一部分，血脉循环往复，如同马尔克斯小说。潘仕学的苗语名字叫春富，“富”来自父亲“富容”，他又把“春”字给了儿子保春。他希望儿子以后能承袭银匠的事业，但也明白命运吊诡，无可掌握。就像他自己，绕了一大圈，还是成为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四

潘仕学有时候会怀念寨子通电之前的那种热闹，每户至少两三个小孩，一百多户人家。天黑以后，青年男女就打着手电筒去附近的寨子，三三两两地聊天，各怀心思，欲拒还迎，苗族人管这叫游方。手电明灭游移，像一地繁星。小孩子则满山乱窜，父母也并不着急，只是向街坊邻居慢慢打听，他们出不去，外人进不来，时间粘稠迟缓，凝成琥珀。

有了电，山里的落后被照亮，欲望和诱惑滋长，年轻人纷纷离开，寻找出路。稻草人歪斜在水田里，电线杆上贴满了棺材的广告，老人被留下来，和寨子一起变轻变淡。

去年年初，潘仕学开始接触抖音，尝试在上面发布一些和手工银饰相关的短视频。一年下来，潘仕学积攒了近八万粉丝，78万赞，人们开始叫他网红银匠。采访纷至沓来，有记者直接打来电话，什么功课也不做，问题近乎莫名其妙，潘仕学疲于应付，却又不好拒绝。“别人想被推广还没有门路”，他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直播、卖东西和粉丝互动，是官方媒体最喜欢的画面，报道大同小异，“脱贫”、“空心村变实心村”等字眼频繁出现，潘仕学也不清楚，接受这么多采访，到底有没有意义。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窗外响起一阵稀疏的鞭炮声，村里又一位老人走了，属于潘仕学的二徒弟潘元定的家族。潘元定已经赶去帮忙，潘仕学准备晚上再去看看。

我问潘仕学“现在真的变回实心村了吗？”，潘仕学犹豫了一会儿，坦白说，还没有。接着有些急切地补充道“但是肯定也不能算是空心村了”，村里有了14家银饰工作坊，7家农家乐，一座传习馆，他说完这些被曾反复报道的数据后，顿了一下。

“至少我还在这里。”

因为没有足够支撑的订单，只有两三家工坊还留在村子里维持运转，其他银匠又返回凯里和西江千户苗寨，遥遥观望。众声喧哗，身处其中的潘仕学显得比其他人都要冷静，他当然想让村子恢复往昔的热闹，但也清楚自己是在逆流而上，毕竟凯里的大街小巷都还刷着“搬出大山谋发展，安居乐业奔小康”的鲜红标语。喜欢手工银饰的人足够养活现有的手艺人，但不是每个手艺人都像他这么幸运，藏在深山里也能被看见。

天色暗下来，潘仕学打开电脑上的音乐软件，房间里响起枪花的《Don't cry》，我们不再说话，他开始在灯下敲打银饰，这些日子的采访已经耽误了许多工期。七八点以后，村里就基本听不到人的响动，错落的吊脚楼隐没在无言的夜色里。

叮叮叮的脆响破开令人心烦的沉闷，昭示主人的存在，那一刻他像是整个寨子的守护者。晚上十点，他完成了工作，与我道别，赶去给老人的丧事帮忙。潘仕学用手机打着灯，走得很快。我朝另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突然想和他一起去，回头看时，他已经不见了。

五

苗族年节众多，三天一小节，五天一大节，尤其是在十月、十一月左右的苗年，更是持续多日的狂欢。然而随着苗族人走出大山，一切按照城市的规则重新计算。十月，十一月，村里的青壮年正是在外面忙碌的时候，不可能专门请假过年，苗族的纪年法开始失去对于世界的把握。

潘仕学是个爱怀旧的人，但他并不像很多老手艺人那样守旧。他不介意使用最新潮的元素，先进的工具，也早就想通了苗族手工银饰不可能成为大众审美的现实。就像苗年一样，在很多场景里，它的确已同现代的生活格格不入。不往前走，就要被淘汰。潘仕学不能接受淘汰，苗语，服装，苗银，对他来说不仅是传统，更是民族的印记。

“如果没有了它们，我凭什么和别人说，我是苗族人。”

潘仕学还有很多事想做，想让那些在观望的人看到他在寨子里也能过得很好。几个月前他决定早起沿着盘山公路跑步锻炼身体，他和两个徒弟约定，第一个迟到的人买一包26块钱的贵烟，第二个迟到的人给三个人买水。

第一天，三个人都按时到了。第二天，二徒弟潘元定迟到，主动买水。第三天，潘元定举白旗退出。大徒弟潘学友坚持了一个星期，再没动静。

潘仕学开始一个人跑步，早上七点，盘上公路上没人，没车，只有一个奔跑的银匠。天气好的时候，山间的雾会消散，他一路往上，跑到山顶，俯瞰整个村子在阳光中渐次醒来，灿若新生。

“天气不太好的时候呢？”

“那就往下跑，到山谷里去。”

微博@曹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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