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旅行】马德里——泪腺的缺失、人生滋味和保罗·戴斯蒙之蓝

猫的第三个梦：

“一个小知识：猫不会哭。不代表猫不至于伤心——仅仅说明，猫天生不具备泪腺。因此即使爱吃的鱼被抢走（想象不出其他更加残忍的事），悲痛欲绝之时，也无法流出哪怕小米粒大的半滴眼泪。

刻薄之人此刻或许会说：那又如何？不会哭的动物，岂止猫一种？除了虚伪的鳄鱼，莫如说只有人类才会哭吧。对于这样的言论，猫表示嗤之以鼻。其他动物、以及人类是否会哭，与猫没有半点关系。

想到这一点，是在今天的午餐时间。一只白色盒子在某种人类科技的运作下，于12：30分准时打开一个出口，哗啦啦掉出了猫粮。猫粮的味道闻起来相当美味，带着淡淡的鱼腥味，似乎很对猫的胃口；但实际嚼一嚼，却可以说是淡然无味（编者按：亲口尝过猫粮后，可以确定这点的真实性）。聊以果腹绰绰有余，大快朵颐则实在无从谈起。

诚然，猫粮本身的质地口感尚属合格。归根究底，是调味的问题。人类认为，摄取盐分对猫的身体有害，因此一切的猫粮、猫零食、猫罐头，无不被刻意如法炮制，尝不到一丝咸味。着实够呛。

想到这里，有些想哭。并非因为气愤。毕竟，猫对健康相当重视。只是书上读到，眼泪的味道是咸的。或许可以让午餐变得可口一些。不瞒你说，自己想哭的理由居然是为了午餐，倒真的让我有些悲伤了。由此我又进一步想到，综上，作为一只具备高度逻辑性的猫，能够时刻看清自己，实际上是一件相当不幸的事。这么一想，好像真的要哭出来了——所幸没有产生眼泪的工具！

梦里，我站在一座看起来极为无趣（即所谓”uncharacteristic”）的城市中央。街道宽广，楼房林立，到处栽种着千篇一律的阔叶树。烈日当头，面目呆板的人们浑浑噩噩地走着，看不出心里事，猜不出目的地。我无心逗留，沿着树荫走着，想搞清自己身在何方。

忽然，一袭怡人的凉风吹来。转过头看，原来是一座三层高的食品市场。里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冷气开得毫不吝啬，空气中还飘来各种各样事物的香味。比起外面毫无生机的世界，不会有更好的去处了。我的唾液分泌了出来，脚步也不受控制地向里走去。

人流推着我向前，我不由得张着嘴，大开眼界。数以百计的生火腿齐齐整整地悬挂在天花板上，笑颜逐开的大厨不时取下一只，用锋利的小刀切成薄片，摆在碟子上送到客人面前。新鲜的鱼虾躺在冰块上，仍然努力地呼吸着。漂亮的烤面包香浓的各式奶酪堆得小山般高，五颜六色的腌制蔬菜泡在玻璃罐子里，煞是好看。

正在目不暇接的时候，一个声音对我吆喝起来。“喂，那边的猫老弟——要不要坐下吃点什么！”我抬头望去，一个留着花白络腮胡的店主手臂上挂着毛巾，殷勤地冲我笑着。于是我点头说好，在他的吧台上坐下。老板二话不说，帮我倒上一杯啤酒。泡沫砸出来，在玻璃杯边缘跃动着。店里轻声放着音乐，是保罗·戴斯蒙的萨克斯。

“猫老弟，想吃些什么？上好的Tapas。”

“我——老实讲，没有想法。人类的食物，猫没有吃过。Tapas是什么？”

“不用在意。点菜什么的劳什子，不如交给我可好？包你满意，猫老弟。”

“求之不得。”

老板说完便跑去忙了。眨眼功夫，他便端来一只精致的小碟子。“开胃菜——‘不期之喜’。请用！”

碟子里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呈现一种跃然的橙色。我用爪子捏住叉子，把那橙色送入口中。瞬间，我小小的舌头上，成千上万的味蕾像樱花一样绽放开来。不会错——虽然以前只在书上看过，但这毫无疑问就是甜味！我笑开了花，大口大口把碟子吃得一干二净。

“谢谢老板，没有想到这么美味。猫从未吃到过这样的味道。”

“猫老弟，太过奖了！”老板开心地吹着胡子回答，同时端上第二个碟子。“接下来是第二道——‘无端之嫉’。”这个时间，保罗·戴斯蒙也吹到了第二支曲子。

仍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如果偏要形容，可以说是柠檬色的某种古怪汤汁。我小口抿着，有一股淡淡的刺激味道——没猜错的话，这味道叫做酸。我皱皱眉，不明所以。难说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味道。

“猫老弟，是否觉得更开胃了？不需要全部喝完！精髓一点就通。”老板说着，又端来第三碟。“第三道——‘无名之火’。请用。”

碟子里的东西果然呈现出一种火红色，看起来相当怕人。我用舌尖轻轻触碰，额头立即发烫起来，猫爪间也渗出汗水。这一定就是所谓的辣味！我有一些生气。完全不是猫会喜爱的食物。

“老板，我想我大概不是很喜欢这一道。”我有些不悦地说。保罗·戴斯蒙已经吹到了第三支曲子，名字是《致雨天》，曲调很是欢快，与我所想象的有些不同。

“我的猫老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生不可能一切都合乎胃口。否则和天堂有什么区别？来，尝尝最后一道——‘无解之谜’。”

碟子里只有黑洞般的黑色，像一道绝望的漩涡，朝着地心不断向下坠落。一丝一毫想要尝试的欲望都没有。老板笑吟吟地搓着手站在旁边，殷切地看着我。保罗·戴斯蒙演奏结束，唱片停转，一片寂静。我叹一口气，把那绝望送入口中。

苦涩。

我在震颤中，双眼无神地喝下最后一口啤酒。我不清楚老板为什么要给我吃这样的东西，但我也已经没有力气去诘问他了。我挥挥手，示意结账。我只想离开这里。

“猫老弟，不要急。人生五味，尚余一味。”

“老板，你不是说，刚才便是最后一道吗？”我卯足力气说出这句话。

“没错。这最后的一味，由你自己为自己烹调吧。”

不知为什么，听完老板的这句话，我没有任何预兆地、像瞬间失却了整个宇宙一样，决堤般恸哭起来。葡萄大的泪珠无法控制地从眼眶中鱼贯而出，沾湿了我的鼻子和胡须，沿着嘴角浸入我口中。这就是咸味了。这人生的最后一味，作为一只猫原本无从品尝的一味，就这样以不由分说的姿态，牢牢占据了我生命中这个最为绵长的瞬间。我不断地哭、用尽了每一次呼吸的力气，连生死都已经置若罔闻；老板和市场里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了，夕阳勉强着在天边弥留，空气变得越来越蓝。全世界只剩下我这样一只猫，忘乎所以地哭着、哭着、哭着……

梦做到这里便结束了。心脏砰砰跳动。我睁开双眼，感觉脸颊仍是湿的。这当然不可能——如开头所述：猫不会哭。究竟是什么沾湿了脸颊，梦中的那些味道又到底是什么形态？我说不出来了。你又是否品尝过这五种滋味呢？

无需回答——毕竟，猫对此是不在乎的。保重。”

这个时间，我正在准备生火腿、蜜瓜、晒番茄干、橄榄和啤酒做晚餐。猫是如何预料到这一点，又做了这样一个没来由的梦呢？这酸甜苦辣咸的五种味道，对于人来讲着实再正常不过了——猫却要为此大做文章，真是奇怪的家伙。我拿起一片火腿放进口中，同时毫无意外地想起保罗·戴斯蒙。《Feeling Blue》的唱片被我放在哪里了呢？我想不起来。忽然，脑中的思绪瞬间混乱起来；它们缠绕在一起，就像窗外沙沙作响的树叶，零零散散、怅然若失地消融在那深蓝色的夜里。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