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这诗固然很难，但也不是不能讲，只是讲起来没完没了而已。

前几天看到六神写了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差不多解释了一遍字句， 上升爱国主义情怀，完毕。可能新媒体写作的金线就在这里了。抖抖索索，深怕再多讲点就掉粉了。那我觉得《咏怀五百字》这样讲是不及格的。

我们在基础教育的时候学杜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学法。比如讲，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啦， 所以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 就有一种政治觉悟上的优越性，这种”正确” 把作者杜甫保送到了”伟大诗人”的位置上。

这种强捧操作不少见，但对杜甫是不公平的。以至于许多小学生毕业了很多年成了大学生成了某某老师了还会大放厥词说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好像杜甫跟蔡依林一样同手同脚因为勤于努力才会跳舞。

事实上， 诗歌一艺，假设用叙事、修辞（用典） 和 意向作为评判标准。贡献了 乘舟梦日边 对影成三人 这样无数奇谲意向的李白未必能在叙事 与修辞上胜过杜甫。《咏怀五百字》 是这样一个例子 。

一般行旅诗怎么写呢？状景、抒情 、最后眼泪掉到胸口衣服上了。《咏怀五百字》是五言古诗。在杜甫的眼前，五古的相似题材的辉煌作品都基本沿用这个固定套路：

曹植的《赠白马王彪》：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

阮籍的《咏怀》有八十二首，但结构还是差不多的，比如 ：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

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

这首咏怀五百字没有用这种常规操作 。相反， 开头直接自叙身世。这也是明显的叙事散文化写法 。到了《北征》（杜甫的伟大诗篇之二）更明显了。《北征》开头是，“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甚至是非常司马迁的写法，在这种史传写法里又有左传流传下来的，在叙述时间的语言选择上的微言大义。所以吹杜甫是诗史，他老人家面子上应该是十分挂的住的。

开篇是这样写的：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八句里面讲了两次自己蠢：拙，愚。另外，他开头就说自己“杜陵布衣”，在“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样一个显耀的家族里面，仅仅是个布衣，也是活得蠢的一种。杜甫的自嘲很普遍，他的同辈人多半混得比他好，于是总是在peer pressure之下，大字躺地上，骂自己蠢。后来在《秋兴八首》里也写过，“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但“拙”与“愚”所代表的蠢，并非是智商低。陶渊明写过，“守拙归园田”，《老子》曾经反复地对比“拙”与“巧”。在杜甫这里，与其说“拙”是“蠢”，不如说是“不聪明”，而那种聪明所需要的见风使舵的轻骨头又是他的教育与认知里缺失的。所以，拙与愚既有一种自嘲，也是对同学少年的“聪明”的不屑，还有茫然——这种聪明确实是他不会的。他在长安不是没有卖力吹捧拍马屁巴结上位者，但效果确实并不好。贤臣名相固然难做，见风使舵于是扶摇直上的小人所需要的机巧也并非人人能有。

“濩落”是水从屋檐上掉下来的样子，契阔的意思是“勤苦”，老杜自我认知里自比上古贤臣稷与契，现在，从想象里掉下来，从他的同学同辈当官的梯队里掉下来，头发白了，这个有点可笑的自我认知他还是不放弃的。这不是杜甫第一次用“从檐上落下”的意向，在《醉时歌》里他写跟一样的穷鬼郑虔对饮，喝得眼花口苦时，也写过，“灯前细雨檐花落”。

人总是在茫然时要把自己的命运和水联系起来。孔子周游列国屡屡碰壁时，在河边，要讲，逝者如斯。现在杜甫四十好几了，在长安城忙忙碌碌十年，并没有什么名堂，要写“濩落”。可能水的流动这样明明有规律却又受困于各种偶然的物是命运最容易的类比吧。

这几句说了，老杜活得惨。这是这首诗的一条线。但是，他这时候已经在过去十年的惨兮兮里挣到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原先给他去做河西尉，不肯，于是改做 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因为这个位置在京城，杜甫还可以把现在安顿在奉先的一家老小接来团聚。但是做河西尉就不行，在去奉先的另外一个方向，这家人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他写过一个 诗，叫《官定后戏做》，里面讲这个决定，是 “不做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工作找到了，工资也有了，福利也还不错了，是公务员序列的正式员工了，正该呼朋唤友上俩硬菜喝个大的。然鹅没有的，他接受了这个位置，便接受前半生抱负的破灭，他自比的凤凰啊，现在也不说了。他这个凤凰必须要在鸡笼里一格一格往前挪，而他为了这样一个拥挤逼仄的格子已经用尽努力了。他还挑拣一下自己要从哪间鸡笼开始，不是因为那更能让他去飞，而是因为，对依靠自己的老婆孩子吃饱饭更有利些。对于自比稷与契的那个自己来讲，是当然的“濩落”吧。

下面继续写自己的抱负与倒霉的原因：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沈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有倒装，被同学翁取笑，浩歌却唱得更大声儿了。在句子里这样调整结构与位置让他的重音落在想要叫读者注意的地方，一边是取笑，一边是浩歌，对应的正是上头说自己拙而愚，但也并没有放弃做贤臣因而更滑稽的这样的现状。

他把耽误到今天也没谋到个好差事的的原因归纳到“独耻事干谒”，这是不坦白。我们都知道，杨国忠、鲜于仲通，这些不是啥好东西的“葵藿”，他没少给他们写诗拍马屁求推荐：《进<封西岳赋>表》里引用《诗经》“大雅”里赞美上古帝王与贤臣申伯、仲山甫的句子来阿谀奉承杨国忠，说是山神降下杨国忠，作为辅佐陛下的栋梁。《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写给鲜于仲通，说“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把自个儿和鲜于仲通的归为一类——都是被李林甫打压的倒霉鬼，现在李林甫死了，咱都该有光明的未来。

怎么也不能算“独耻事干谒”。

他的集子里还有这些诗，说明杜甫他老人家并没有失忆到忘记自己疯狂干谒的事儿，又要在这首诗里这样“说谎”，是因为“咏怀”吧。杜甫写过一首《白丝行》，自比白色的丝绸，“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香汗轻尘污颜色，开新合故置何许”再漂亮，再珍贵，只要被穿着行走，就有汗水、尘埃、污渍，为了被人看重，被人汲引，他没法保持自己的纯白。

所以，哪怕是最讨厌做的事情，也已经做过了。

所以下面会说“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巢是巢父，由是许由，是传说里的隐士。为什么愧对这两个人？一般说法是，因为这两人归隐了，而我老杜还是要继续挣扎着寻找我成为贤臣的机会。这并不错。但我想，这个愧，也在回答上两句的“独耻事干谒”。许由的故事是，尧让天下给他，他不肯要，尧又要让九州，觉得被侮辱的许由跑到河边洗耳朵。这时候巢父牵牛经过了，问明许由洗耳朵的原因，把他给讽刺了一遍——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谁能见子？子故浮游，盛欲求其名，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你如果真的不想见尧，你就高岸深谷闭嘴躲好，你又要让尧找到，又要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洗耳朵，这是沽名钓誉，拜拜了您呐，你洗耳朵这脏水，我是没法儿给我牛喝了。

做了本心里讨厌做的事情，是愧；而终会有人看到他这样的自相矛盾，也是一种愧疚。以不坦白开头，最后剖明这不坦白。他非要这样期期艾艾写自己的口是心非，读到的人看明白了，就要说这老头儿果然愚又拙。有这么多的洁癖禁忌，又高尚得不彻底。他把难堪也这么诚实地传达出来，五言古诗什么时候承担过这么曲折的心思呢？

下面写自京至奉先尤其是过骊山一路的见闻，是另一条线。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为了赶时间，半夜踏上旅途。冬天夜寒，翻越骊山时狂风像是要把山吹断。生了冻疮的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狂风吹开衣带，想要伸手去系上，手指却无法屈伸。到达山顶时，能够望见笼罩在歌舞丝竹宴乐与温泉湿润的蒸汽中的华清池行宫。高官显贵没有冬天，在财富与权力的堆积中，在对平民的驱使中，四季如春。

车到渭水边，水势汹涌，幢幢黑夜里高耸的山岩突兀迫人。与他一样的夜旅人提心吊胆地听着车轮压在老旧的便桥上吱嘎作响。在这样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暗旅途里，杜甫低头默默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在过于直露的贫富对比和无尽的不公平中，他回首自己的人生。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这一段，才是正常的五古应该的开头，但是杜甫把这一段压到了这首诗的中段，原因是这是一首记叙旅途的诗，但写它并非是行旅，相反，是“咏怀”。在调整结构方面，杜甫不仅在句子中用心，在篇幅上也有这样用心的安排。我有想过，为什么这是一首五古而不是别的，比如律诗，甚至比如他擅长的赋？我想规则相对松散的五古的可能更能在篇章与句段里给他自由。

老诗人的身世与这趟回家的旅途在到家的那一刻相遇了：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

他开始这趟旅行是为了探望因为饥饿生病的幼子，并且告诉他们，自己得到一份工作，可以把他们接到长安去的好消息，但因为长久的贫穷和饥饿，小儿子并没有等到他的好消息。

这也是这首诗情感和事件的顶点。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句，在这里变成了自况。一个小孩子需要多少粮食呢？霜雪中的香橘，寒夜里的温泉，貂裘，彩缎，任何一点随意弃置的奢侈都足以救下小儿子的性命，但心安理得享受这些的大人物们自然是不知道，也不屑知道的。平民的性命都是抽象概念，远没有珍馐美食那么具体那么值得追求。

所以最后他说：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他甚至不用交租税，不用服兵役，还是如此辛酸地活着，那么真正的平民呢？比他还不如的人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悲吾悲以及人之悲，是原始儒家推己及人的逻辑，因此杜甫写生民之艰难的基础是坚实的，视角是参与性的，是平视的。杜甫之后，搞新乐府的那些诗人，遣词造句依然是好的，叙事也不差的，但只是讲一个“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故事。越深入去描述他人贫苦的内心，越有一种刻意的戏剧化，高高在上。作者总是”他者”，他再多的同情也不能改变贫苦本身的”素材”属性，很难找到”共情”的连接。

杜甫比起之后学习他而做新乐府的作者更优秀的一点是，他很啰嗦，他花很多的功夫写细节，自己的，由己及人的，自我辩白的，自嘲的。与《新唐书》他的传记里呈现的那个杜甫很像——脾气很激烈，很直接，此心光明，但还要细细说给你听。细细说来了，也并没有人愿意听。所以有时候丧气，有时候说怪话，更多的时候是一遍又一遍的悲歌。写诗这件事，曾经对他是一种炫耀智识的光荣，但现在，长安十年之后，甚至之后的安史之乱里，它是他唯一的能够掌握的倾诉的方式——这个世界上，能够“掌握”的东西太少了，甚至于倾诉本身也并没有很多价值——等待它的，或者是漠视，或者是曲解，或者是干脆散在时间里连个响也没有听见。但他没有更多的资源去决定，是写诗来倾诉，还是做别的。只能孤注一掷了。新乐府的作者们能够做的事情太多，甚至于写作“为时为世、臧否时弊”的诗歌，也是工作职责的一部分延伸。描写苦难太轻易，太迅速，太完整，像主旋律电影，总让人心生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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