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中国传统手工艺产品设计思想的再认识|上海工艺美术2019第四期

上海工艺美术杂志第四期

中国传统手工艺产品设计思想的再认识

吴南 黄雄

通过对中国传统手工艺近现代发展分阶段对比研究可以发现，进入21世纪后，传统手工艺再度兴盛，受到社会、政府广泛关注和大力扶持。然而，整体产品质量——艺术性和文化性，却难以与上世纪几个繁荣阶段相比肩。尽管现阶段传统手工艺行业的从业者重新掌握了创作主动权——画与做，但大量产品题材庸俗，形式或泥古、或怪诞，工之范则必以清乾隆之式，非繁密细透不以为工巧，缺少时代风貌和中国文化精神。新入行的年轻从业者在创作中要么机械模仿、要么脱离了中国的文化体系，只把物质表象假作精神内容，结果却是缺乏内涵和神韵，徒有符号堆砌。认知与技术的掌握和运用相去极远，致使当世之传统手工艺徒有工艺之精而无良品之美。

产品是最为形象、直观、普遍的传统手工艺的表现形态，产品设计是从业者基于客观认识和思想经验的提炼与转化。无论是什么人、运用什么样的工具和技术、针对什么样的材料、抱持什么样的理念或思想，最终都经由某种形制、形式的产品呈现出来。产品是传统手工艺生存和发展的载体，缺乏好的产品就无法实现技艺的有效传承。而好的产品则有赖于好的设计，现阶段缺少优质产品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有技术缺设计。产品设计并非是单纯的、表面的视觉效果的变化。面对众多传世经典器物，现代的人们是否深刻地探询过：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内容和形式反映出设计思想，与传统文化、传统价值观相关联的生活方式的选择是古代人造物的深层理念：以生活质量的提升（便捷、美化）为目的；以核心价值观引领的生活方式——功能＋形式为依据。

组玉佩局部 西周晚期 河南博物院

鹰首青铜壶 战国 齐文化博物院

同时，传统手工艺的产品设计不仅是对某一具体物的设计，更重要的是对人的行为和认识的设计，传统手工艺的发展是受到传统价值观和时代主流价值观衍生的一系列文化和传统规范的，受到占支配地位的价值取向、文化思想的影响，由个体的对“美好生活”的认识上升为通过修正和约束个体，使社会达到“美好生活”的高度。

中国的传统手工艺不仅仅是一种科学或一类技术，从萌芽之初，便与精神活动紧密相联，宗教、哲学的发展与工具技术的演化相辅相成，不仅体现了物质层面的客观认知的成果，还积淀了丰富的主观思想体悟的归纳、总结与抽象反馈，是人们的思想与愿望达成的象征。无论是适应还是引领，都要符合生活质量的需求，都要符合生活方式的需要，否则就只有臆造的怪异和丑陋。

鹰首青铜壶 战国 齐文化博物院

产品设计引领传统手工艺的现代转化

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活态传播形式，传统手工艺之于当代社会和文化的意义，即在于发觉不同时期人们对于美好生活方式的认识和追求，延传个性、激发特质，通过产品设计将美好生活方式的样貌展现给现代社会，获得公众认知和认同的基础上，实现传统价值观与当代核心价值观的融合。

如何融入现代生活？现代转化是传统手工艺在现阶段及未来发展亟待解决的关键课题。如果机械地将传统内容和形式植入现代社会生活，就会发现不论从艺术、文化，还是从技术，在各个方面都显现出难以调和的不相适应。因而，必须对产品设计思想予以修正，使之符合核心的、主流的价值理念，通过设计依托优质产品在现代社会获得可持续的生存和发展。为时代造物的本质属性决定了传统手工艺的产品设计思想从属于核心价值观，符合并反映相应的文化背景和时代风尚。因此，设计不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自我表现，只有认识和理解了“为什么做”，才能真正解决“如何做”。

传统手工艺要创作、生产具有良好的功能性、文化性、艺术性的优质产品，传递积极的价值观，展示中国文化的精髓；产品要具有更高的适用性，才能让传统手工艺真正融入现代社会生活，影响到更广大社会群体的文化体验与文化感知。不仅作为纯粹的装饰和陈设，而是更大程度地充分融入社会生活多方面的实际应用。不是专注于某一件、某一种产品的创意和制作，而是着眼于传统技艺在社会生活中的普遍应用。将设计思路从被局限于对象形象或对象环境的有限时空中解放出来，充分拓展和发散，将文化内涵充分释放于各类产品之中，提供给不同阶层、不同背景的消费者，使个性化得到最普遍的认同和接受。

红金斑犀皮漆菱花盒 甘而可

艺术品化的设计，不能替代传统手工艺的设计思想

目前中国传统手工艺产品总体表现为艺术品化的趋势，但面向陈设观赏、投资收藏的艺术品化发展具有极大的局限性，消费人群规模的有限也决定了其消费选择的有限，市场空间便不是无限可开发的。手工艺的传统是为生活造物，偏重纯观赏性的装饰、轻用度的创作取向消减了传统手工艺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功能和作用。同时，受众面的有限影响到传统手工艺的被认知，限制了其生存环境的改善。

传统手工艺的技艺传统是围绕产品用度展开设计。产品用度不是指产品的功能以及如何使用，而是指为什么需要这样的产品——内涵决定功用的思想理念。由哲学思辨转化形成的精神追求和造物理念，决定了传统手工艺的发生、发展、成熟，并随着不同阶段的价值观和社会文化心理的发展变化，引导技艺的演化和消长。创作者的主观意愿需要与产品之用相协调、相统一，主观的表达必要在对客观充分体认的基础上，个性则是水到渠成而非刻意可得，构成要素的局部过度凸显势必对产品整体的艺术性造成破坏。

造物与生活方式相辅相成，生活方式引导造物的进化，造物对生活方式产生支撑和推升，生活方式因传统文化中的主流价值观、时代的核心价值观而做出选择。因此，必须能够体验到生活方式的选择，才能深刻理解造物的精神内核。正是对于美好生活不断追求的内在动力，促进着人们不断探索着改良、优化产品设计：形式规制、材料、技术手段（工具和工艺）等，使产品趋近于所追求的理想目标。

回纹双大耳彩陶罐 四坝文化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这种精神层面的诉求已经超越了使生活更为便利的物质性创造。古人并不是为了造成这样的形制而造物，而是在便利生活的基础上有着更高层次的追求，要使之扮美生活，同时彰显身份、个性的不群，反映出当时时代的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追求和实现。在民间，剪纸窗花、面食花馍、绣花装饰……等等，在平凡、质朴的生活中，人们运用各种材质和形式来增添生活中实用之外的审美享受。生活不只是吃、穿、作、息……这样基本的、物质世界生存保障的动作，还拥有更为丰富的精神世界的体验。这样的产品设计并不专属于统治阶层，而是人类所共有的属性，从原初的骨制、石制的饰品，到丰富多彩的彩陶器具、漆器和玉石器等，不仅是物质方面改造客观世界的需要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改善生存和生活质量、使生活更为美好的动力，也是加速人类生产能力进化的重要因素。

瓯窑青釉点彩牛形灯盏 东晋 浙江省博物馆

产品设计不是想要设计成什么样的物，而是为什么要设计成如此的形制，决定了形制的目的意义、象征意义、文化传统等。在满足了生存需求的基础上，心理需求带动着传统手工艺的产生和发展。例如“宫廷艺术”，现代的人们并未从古代消费者和古代工匠的视角去认识和思考，“望文生义”式地将其演绎为无上限的材料与工艺的堆积。但如果潜心推敲，便会发现其材料的选用、形制结构、色彩设置、图案装饰等，无不是按照特定的功能与意义进行精心设计的，代表着顶层的精神诉求与体验，是特定的思想认知和价值取向的宣示。再者，能各领风骚的沪、苏、粤、浙、蜀等各派风格，并非仅在样貌、技法上的各异其趣，而是各地人们的生活方式使然，标识出多样的价值理念。若只模其形而不辨其理，那么，所效之京派、海派、苏式、粤式等等，只能是“邯郸学步”。只有对特定形式和内容达到价值观层面的认同，这样的形式和内容才具有了生命和灵魂。否则，只是一副空壳，仅仅是借以惑众取利的噱头，也不具有文化和传承的意义。

白地矾红彩加金团龙纹长颈瓶 成化年制款 故宫博物院

滞留于物质层面样式改变的设计，无法如乔布斯设计的苹果手机那样，从消费对象的心理、行为特点和需要进行深度的、理念的设计，使产品获得“必需式”的需求。传统手工艺与之在产品设计的思路上是一致的：形式和内容必须恰当地顺应功能，符合人们在选择的生活方式中物质和精神消费的需要。纯艺术品和奢侈品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方面，只是被定义的“传统”二字、以及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的“特种化”发展模式，扭曲了它的轨迹和现代人对中国手工艺之于社会生活的意义的认识。因而，单纯的假“艺术化”之名的设计在造物方面没有能够改变传统手工艺产品，未能充分实现现代转型的状态，忽略了精神内涵的挖掘，令其仍然徘徊于嫁接某种传统形式的改良与结合。这种暂时的变化缺少持续与传承的文化和心理基础。因此，要从“为什么”的角度来解决传统手工艺的产品设计的现代转型。深度地去追问：前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做成这样的物？现在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需要这样的物？使公众认识与传统手工艺所秉承的核心价值观相应的生活方式，明确自身需要的生活方式，从而愿意消费相应的工艺产品。否则，就只是引入了某种文化表现形式作为拼图而已。中国传统手工艺的发展过程中，每个阶段的从业者都在对产品进行改变，却始终缺少代表现代文明成果的成熟类型。究其原因，没有深入探求传统手工艺发生、发展的内理，使得在新的环境中产品设计缺乏对其给予支撑的思想主干，各个阶段的实验只能是暂时的、零散的，无法联络成体系。

青白玉番莲纹活环四足盖壶 清 首都博物馆

传统手工艺的产品设计首先是要将中国传统文化中价值观外化的风貌客观地展示给现代的人们，揭示其本应的内核，而非主观上急于求新、求变。与其盲目探寻，莫若对传统手工艺所承载的价值观进行深入、透彻地解读，所谓鉴往知来，回归传统手工艺本义，还原其文化面貌，让现代社会的人们对传统的价值观予以认知和认同。现代的传统手工艺参与者所要做的是，放弃自以为是的“创新”，以谦虚的态度重新认真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所秉承的设计理念。传承人和从业者对传统手工艺技艺中价值取向、文化内涵的把握与理解，通过精神层面的内容使其沿着文化发展的轨道运行、演进，生发出创意设计，借由产品表达出所处时代的人们的精神理念、文化思想、审美情趣等等，阐释出对于生活方式的选择所映射的价值观，形成共鸣，达到和谐，从而使传统文化所依据的传统价值观与现代社会和现代文化相融合，使传统文化获得延续与发展，使当代中国社会文化获得自觉和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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