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杨绛是如何审阅删改《杨绛传》的？

人物简介：罗银胜，1962年生，独立学者、资深传记作家。198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上海立信会计学院。著有《顾准传》《杨绛传》《乔冠华全传》《潘序伦传》《王元化和他的朋友们》《红色名媛章含之》《周扬传》。编有《顾准：民主与“终极目的”》《顾准文集》《顾准再思录》《钱谷融：闲斋忆旧》《我的人生档案：贾植芳回忆录》《记忆的修复》等作品。

杨绛先生过世了，网络上掀起阅读和讨论杨绛的热潮，人们才开始重新认识她。她身前反对别人为她写传，但在看到传记书稿后，还是进行了长达一年多时间的审阅、删改。杨绛先生删改了哪些内容？生前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在《杨绛传》（追思纪念版）作者罗银胜来成都、在西南书城出席一场主题名为“阅读与缅怀”的读书分享会之前，先锋访谈专访了罗银胜先生。在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重新编排发布。

这位晚晴革命派后代、出身书香世家的江南才女作为钱钟书人生的辅线，不仅为人朴实、低调，而且写作才华和深厚学养早为学界所识。在“五七”干校期间、“文革”时期、直到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至钱钟书去世，我们可以从各种文字中看到杨绛先生张开瘦弱的双臂，为家人抵挡一切伤害。面对不同时代的不同压力，远离政治，永远保持自我，保持独立的人格。

这位被钱钟书称为最贤的妻、最才的女，静悄悄地隐身，又在静悄悄地影响这个时代。

（Q=先锋访谈，A=罗银胜）

Q：你是怎样接触到杨绛、并想为她写传的？

A：我最初接触杨绛先生，还是在二十世纪80年代初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当时杨绛很薄的一个册子《干校六记》风靡校园，很多学生从中认识“文革”。她从衣食住行、同事之谊、夫妻之情等琐事中反映知识分子“文革”中在河南信阳“五七干校”的劳动生活。后来，我因为写作《顾准传》去北京采访，在与顾准的学生、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交谈中，了解到杨绛的更多信息。吴先生曾与钱钟书、杨绛等人一起下放到“五七干校”，也曾与杨绛一起随中国社科院代表团访欧，深入的交往让吴先生对杨绛赞不绝口。她温柔敦厚、哀而不怨、怨而不怒的大家风格也给我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所以下定决心要完成《杨绛传》。

收录《下放记别》、《凿井记劳》、《学圃记闲》、《“小趋”记情》、《冒险记幸》、《误传记妄》六篇。杨绛从衣食住行、同志之谊、夫妻之情等琐事中反映知识分子于“文化大革命”中在干校的劳动生活。

Q：你和杨绛先生通过哪些方式交流？有没有见过面？

A：先是书信来往。我跟杨绛先生提到要写她的传纪，她劝我不要写，她说，‘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不值得你们写传记，我干脆劝你们放弃这项工作’。她还说，如果一定要写，建议我写钱先生，让我多花点功夫多研究钱先生的学问。研究钱钟书的‘钱学’已经是显学了，研究者很多，成果很丰富了。而对杨绛的研究，却相对较少。后来，我还是坚持，杨绛先生也默许了。

除了写信，我偶尔会打电话到杨绛先生的家中请教，她身体很好，只是在去世前三四年，因为耳背，听不清电话了，才由保姆吴阿姨代接。三里河国务院宿舍区，唯一没有给阳台做封闭的，就是杨先生家。有时候我去北京出差，就会去杨先生家中看望她。寓所在三楼，素粉墙，水泥地，老家具，简单朴素而满室书香。最近一次去她家是2013年，之后听说杨先生身体变弱了，我就不想打扰她了。

杨绛居住的三里河寓所

Q：你把书稿寄给杨绛先生，她做了哪些删改？有怎样的评价？

A：《杨绛传》2000年全部完成后，为保证稿件中事实的准确性，我硬着头皮将两大包的稿件寄送给了杨绛先生。大约一年多后，我收到了先生亲自审阅删改后的两大包手稿和一些回信。当时只有一套手稿，没有任何存底的复写或复印版稿。若那时先生将这本传记搁置下来，或是不回信，也许大家就看不到这部作品了。

书稿删改的部分涉及到钱钟书的人事纠纷、笔墨官司等内容，杨绛先生说钱老生病了，很多情况没法核实，不便公开。我把她说的内容删除后，她也很高兴。在信中还开玩笑说，“小罗啊，我跑邮局给你寄这一包，可累人啊。寄包裹花费了我不少邮费。”想到此情此景，我真的于心不忍，给杨绛先生添麻烦了。

杨绛给罗银胜的回信

Q：止庵和董桥先生对杨绛先生的散文评价很高，把她都列入当代最喜欢的散文家之列。你怎么看杨绛和钱钟书两人的文学才华？

A：他们俩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径，钱钟书是研究朴学，杨绛主要是文学方面。《干校六记》《洗澡》《我们仨》，单凭这三部作品，杨绛在中国文坛的女性作家中已是非同一般了，更何况还要加上她在翻译上的贡献，《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几乎囊括了西欧文学中流浪汉小说的全部名著，译出了一个系列、一个体系。钱钟书去世后，她又翻译了柏拉图的《斐多》，倡导哲学家修养道德、寻求智慧的活法。可就是这样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日常生活却是十分低调，而且甘愿做灶下婢，成为钱钟书人生的一条辅线，以自己的学养，毕生助其完成煌煌巨学。

杨绛文集

Q：在你的印象中，杨绛先生是否果真如此，她的低调从何而来？

A：杨绛和钱钟书选择低调的生活方式，一心研究学问。这是他们两人的生存之道。联系到社会与时代的大背景，可以想象在当时中国这样一个“左右”为难的时代中，他们夫妇二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问世事”是一种明智之举，这也是“有心计”和考量后的结果。

在钱钟书走后，年事已高的杨绛毅然坚持整理钱钟书的文稿，一丝不苟，态度严谨。处事和做学问相同的严谨态度，也让他们在低调中做到了幸运和成功，这对一般人来说是极为困难的。

真正的杨绛语录

关于杨绛先生读书、成长、处世、生死以及家庭生活经历、干校生活琐记的精彩片段分类整理，吉光片羽中可见其灵动的才思与平和之心境。

谈读书

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

有些人之所以不断成长，就绝对是有一种坚持下去的力量。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读，还做笔记。人要成长，必有原因，背后的努力与积累一定数倍于普通人。所以，关键还在于自己。

读书好比“隐身”地串门，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登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另请高明，和它对质。

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父亲说，没有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杨绛在写作

谈处世之道

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书上的描摹，戏里的扮演，即使栩栩如生，究竟只是文艺作品；人情世态，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新奇得令人震惊，令人骇怪，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更奇妙的娱乐。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

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谈“我们仨”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于是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我们一同承担，困难就不复困难；我们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

做女人肯定比做男人苦。我一直抱歉的是没有做好一个妈妈，妻子做得也不够好，女儿也做得不够好。一个女人有好几个领域，每个领域我只能拿60分。

能和锺书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锺书刻薄了。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锺书和我就以此自解。

“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十百年之后。锺书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学问也是冷门。他曾和我说：“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己，不求有名有声。

杨绛、钱锺书与女儿钱瑗合影

谈生死

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经活了一辈子，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么也没有了吗？当然我的躯体火化了，没有了，我的灵魂呢？灵魂也没有了吗？有人说，灵魂来处来，去处去。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呢？说这话的，是意味着灵魂是上帝给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可是上帝存在吗？灵魂不死吗？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谈干校生活

我想到解放前夕，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呢?思想进步吗？觉悟高吗？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撇不下“伊”——也就是“咱们”或“我们”。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

我记得从前看见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摆渡的小火轮，送行者就把许多彩色的纸带抛向小轮船；小船慢馒向大船开去，那一条条彩色的纸带先后迸断，岸上就 拍手欢呼。也有人在欢呼声中落泪;迸断的彩带好似迸断的离情。这番送人上干校， 车上的先遣队和车下送行的亲人，彼此间的离情假如看得见，就决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断。

我至少还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齿帮忙。我用细绳缚住粗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处去。据默存来信， 那三部分重新团聚一处，确也害他好生寻找。

可惜能用粗绳子缠捆保护的，只不过是木箱铁箱等粗重行李；这些木箱、铁箱，确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

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的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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