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百零八匠，采访的一百零八岁的剪纸奶奶，走了

从上海参加李小可老师的展览开幕式回来，一到家放下行李就开上车去裱画的王师傅工作室取孩子的字画。有一幅斗方画的是现年108岁的剪纸老奶奶展秀兰。

剪纸手艺人展秀兰奶奶 阅章七岁作

我给王师傅讲孩子这幅画的来历，说着便拿出手机想在我的朋友圈里搜出当时孩子在展秀兰奶奶家给她画像时的照片，结果一搜，却在另一个剪纸老师的朋友圈里搜出展秀兰奶奶已经去世的消息。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

那就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这个慈祥可爱，比孩子大出一百岁的老奶奶了。

取完画，我开着车从长沙市区出城回家，在导航开着的情况下，我还是有三四次走错了路，我感觉自己有点心神不宁，等红灯的时候提醒自己，结果变灯的时候还是由后面的车按喇叭催促才反应过来。

到了家里，我把孩子叫到面前，说：爸爸要告诉你一个伤心的消息。

孩子问什么消息。我说：展秀兰奶奶去世了。

孩子笑了笑：刚才妈妈已经告诉我了。

我又问他：你还记得这个老奶奶吧？他又笑了笑，说，当然记得。

我真羡慕孩子这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

实际上，我们与展秀兰老奶奶，这位剪纸老手艺人不过是一面之缘，而且即便她现在还活着，估计也已经忘掉我们曾经有过这么一次登门拜访。

只是，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在于见她之前，我听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见她之后，我又讲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

从去年夏天开始，我开始启动我的“中国守艺人一百零八匠”计划，按照计划，我用一年半的时间从黄河源头到黄河入海口，选择这个流域30位传统手艺人做深度采访，最后形成图书和纪录片《黄河图》。这看起来像个大手笔，我也设想着找一些赞助，支撑我把这个项目顺利完成。

然而，外景拍摄与采访的工作量超出了我的想象，赞助的事在经济黯淡的2019年变得更加渺茫，我努力向很多商家和个人证明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

或许，当下，和别人聊“意义”本身就是个很没意义的事。

然而，我还在固执地推进我的《黄河图》计划，这里面的动力，有一部分就来自于展秀兰奶奶对我的触动。

西安的陈山桥老师，延川的郭如林老师，山西河津的杨毅老师都和我分享过展秀兰奶奶的故事，后来在陈山桥老师的帮助下，我得以采访这位传奇老人，在晋陕大峡谷的下端，黄河过了龙门，即将在风陵渡拐弯向东，河水由热情澎湃而渐从容。黄河西岸，富平县郊的一个院子里，我们见到了这位如静水深流般从从容容的老奶奶。

陕西富平 罗易成摄

所有人在描述展秀兰奶奶的故事里，都绕不过她的传奇经历：18岁结婚，19岁关中平原的一次瘟疫，夺走了很多人包括她年轻的丈夫的生命，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便成了遗腹子，她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培养大，直到上大学，工作，直到做到当地一位地区级的干部，直到74岁——她唯一的儿子在74岁时先她而去，孙辈中有兄妹几个，然而她的长孙也先她而去。

除了父母，展秀兰奶奶在自己的人生历程中先后送走自己的丈夫、儿子、长孙，以及，从19岁丈夫去世后，再也没有结婚，守了将近90年的寡。

到了展秀兰奶奶家，我们便不聊这些，她的听力不好，也聊不了这些，这些事在她面前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她和自己的小孙子、孙媳妇生活在一起，穿着精精致致，在自己的“百宝盒”里拿剪刀、纸片出来剪纸，剪的小花小草、小动物们都很天真可爱。起床、上厕所、吃饭都能自理，在自己孙子面前，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还会像小孩一样耍点小心计。

我曾经不止一遍地看过余华的小说《活着》，我见到展秀兰奶奶时，如此真切地看到她呈现的状态，小说里的福贵相比生活中的展秀兰奶奶，变得那么娇情。

剪纸的展秀兰奶奶和展秀兰奶奶的剪纸

我最幸运的事，在于这一次拜访，除了摄影师朱岩，也带着我家两个孩子一起。孩子很好奇地看着这个比他大一百岁的老奶奶，他俩互相用各自的友好与天真与对方交流，孩子说的，展秀兰奶奶听不清，展秀兰奶奶说的，孩子听不懂。展奶奶在那剪，孩子在旁边画。

孩子阅章和比他大一百岁的展秀兰奶奶

我是如此荣幸，可以在去年夏天，在黄河边上，在我思考着人生意义的时候，在孩子成长中的某一个节点里，我们可以拥有这样一段经历，成为我们一家人共同拥有的记忆。

我把展秀兰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孩子，他没有伤心，只是笑笑说，他知道了。这么看来，我与108岁的展秀兰奶奶，以及8岁的孩子阅章，在心境上，其实还差着遥不可及的一大截。

从做“一百零八匠”到现在，始终有人在问我，你的商业模式是什么，坦白讲，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晰，按照当下流行的“文创”的思路，大抵就是与手艺人进行合作，代理他们的产品，或者与他们一起开发一些产品借助电商平台进行销售吧。我庆幸我没有把所有精力放在这种模式上，因为按照这个逻辑，我便不会去把眼光放在展秀兰奶奶这样不具备产品开发能力，产品也不具备销售力的手艺人身上。

当“非物质文化遗产”变得越来越物质化的时候，讨论它的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所以，好好活着，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用这些自己喜欢的事，帮助自己好好活着。

愿展秀兰奶奶安息。

罗易成

携妻张瑞雪、子阅章问章

叩首

2019年9月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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