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埃勒乡村受难剧院的瓦格纳节日

奥地利西北部与德国巴伐利亚州接壤的边境小城Erl，在普通奥地利地图上基本找不见，至少国内出版的地图或者旅游书无法告诉这个已经举办十年瓦格纳歌剧演出的地方到底在哪个方位。我四五年前在德国买过一套Arte Nova出品的廉价《尼伯龙根的指环》唱片，正是这个所谓“Tiroler Festspiele Erl”的现场录音，演出时间最早的《莱茵的黄金》是1998年7月，其他三部分别上演于1999年、2000年和2001年。奥地利的Erl！这是一个什么鬼地方？竟然在蒂罗尔州的音乐票务在线上都查不到它，几次问起德国的朋友，他们不仅搞不清楚，还总是嗤之以鼻，意思是你都去过拜罗伊特了，这种小地方的瓦格纳表演你还关心？

其实以我的钻研劲头，去年我就获知这个瓦格纳歌剧汇演的大致信息了，不过真正把我吸引住的还是歌剧汇演的网站。网页上一片嫩绿的主色调很养眼，几头正在吃草的动画奶牛让我有很亲切的感觉。随意浏览几幅图片，发现Erl原来是风情很古朴的山村，点击在线地图查找该处，需经过无数次的“放大”，终于看清楚它原来与德国只隔一条因河，从因斯布鲁克流过来的因河在这里便是国境线了。

如此“偏僻”！如此神秘！如此交通不便！却要做瓦格纳歌剧汇演！仅凭唱片里的演出阵容根本提不起我的兴致，但是这个不容易到达的所在却勾起我旅行的欲望。也许那里真是一个既能提供瓦格纳快感又可以享受别具一格夏季假日的“秘境”呢？

小村庄的瓦格纳饕餮

感谢小友唐若甫为我热心联络了歌剧汇演的宣传及市场总监乌拉·弗琳格尔女博士，她为我准备了全部七场演出的套票。乌拉在给我的信中说，Erl的瓦格纳歌剧汇演今年是第十年，已经有很大的国际影响力，观众来自世界各地，她和音乐总监古斯塔夫·库恩非常欢迎来自中国的观众。

奥地利总统海因茨·菲舍尔出席了于7月5日举行的本届歌剧汇演开幕演出，刚刚就任巴黎歌剧院总经理的杰拉尔德·莫蒂埃作为特邀嘉宾致开幕词，奥地利著名戏剧家弗朗茨·温特朗颂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的部分剧词，最后由古斯塔夫·库恩指挥蒂罗尔节日乐团演奏与瓦格纳关联紧密的布鲁克纳D小调第三交响曲。接下来是7月6日的《指环》前夜剧《莱茵的黄金》，然后没有一天间断地连续上演《女武神》、《西格弗里德》、《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众神的黄昏》、《帕西法尔》。第二轮演出7月13日以勃拉姆斯的第一、第二交响曲开始，第三轮演出以第三、第四交响曲开始，到7月28日的《帕西法尔》结束，24天24场演出，而且是怎样规模的演出？指挥是同一个人，多么不可思议！古斯塔夫·库恩如果不是精力超人，就一定是陷于疯狂。

我于22日一早从格拉茨启程赶往Erl。火车行到斯泰吉站后没有铁路了，全车的人像大逃难一样被快速装到七八辆大客车上，开始在阿尔卑斯山中穿行，起伏的道路两旁层峦叠嶂，雾气弥漫，四季天气瞬息转换，美不胜收的景色令我目不暇接，睡意全无。到达山谷中的“圣城”比绍夫霍芬后，再转乘火车到woegle，由于已经晚点，相邻站台的列车一直停在那里等候。到达离Erl最近的“大城市”库夫施泰因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最后一班往Erl的邮车刚刚驶出，只能割肉般地“打的”前往，十公里十分钟15欧元。亏了是篇幅较短的《莱茵的黄金》，迟至七点开演，要是换作其他动辄四五个小时的剧在五点开幕，我恐怕就要错过当天的演出了。

蒂罗尔旅游观光局的霍尔格·加斯勒先生为我在邻近Erl的村庄尼顿多夫预订了十分理想的旅馆，地处村庄中心，被村教堂、音乐屋、咖啡网吧、大牛棚、小超市环绕，一层的餐馆显然在本村十分有人缘，晚间常常喧闹到很晚。从尼顿多夫再到Erl，需要乘坐歌剧汇演的免费班车，它在开演前一个半小时左右相继在周边各个村庄的邮局门口停靠，把来自天南海北的观众一车一车地运到剧院。我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店主便给我一张印有整个歌剧汇演期间的班车时刻表，拿到这张纸，长途跋涉来到这偏远小山村后仅存的疑虑和不安也彻底消失殆尽了。

Erl的名为“受难剧院”（Passionsspielhaus）的造型怪异的白色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蓝天白云下的山水之间，班车转过一个山脚后，在郁郁葱葱的旷野上慢慢向它驶近。剧院的前方是一条刚够两辆车并行的“村级公路”，一长列等待入场的人群就靠在路旁的原木围栏上看光景，负手漫步的人要特别留心随处可见的牛粪，当然许多人手里还端着香槟或红酒。他们的装束穿戴虽不似在拜罗伊特或萨尔茨堡看到的那般华美时尚，却仍有与周遭“原生态”农场氛围很滑稽的不协调感。

在耶稣受难日和复活节期间上演复古仿真的耶稣受难剧是巴伐利亚地区乡村自中世纪便有的风俗，我曾经去过德国南部的奥贝尔马高，那里一年一度的受难剧表演是当地最具号召力的旅游项目。与巴伐利亚如此靠近的Erl，其受难剧风格大概与奥贝尔马高同出一源，首演历史可追溯到1613年。只是这座受难表演剧院盖得未免过于豪华前卫，如不是剧院一侧坡路上矗立一尊荆棘冠的铁雕，实难把它与“耶稣受难”产生联想。

十年的历史很短，但每年七月的Erl在瓦格纳迷心目中的地位却越来越重要，进不了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人们几乎云集于此，使这个比一百余年前的拜罗伊特更封闭偏僻的小山村差不多有了“小拜罗伊特”的名声。不过只有亲临此地的人才会明显意识到，Erl的一切与拜罗伊特完全没有可比性，如果一定要为二者寻找一种联系，我倒是愿意把Erl受难剧院的歌剧汇演理解成是“反”拜罗伊特的。举个最极端的例子，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乐池是加盖子的，根本不让观众看到指挥和乐队；而Erl受难剧院根本没有乐池，庞大的瓦格纳全编制乐队就呈阶梯状坐在舞台纵深处，他们与布景及演员之间只是象征性地隔了几道纱幕。再比如，拜罗伊特的开场预告是站在剧院阳台上八位号手吹奏每部剧和每一幕的代表性主题，Erl的开场则是早已端庄做好的大乐队在首席的指挥下齐奏与即将开幕的歌剧相关的调性和弦，那回荡在扇形坡状剧场空间的轰鸣通过全部敞开的入场大门，在很远处都可以听见。

受难剧院外观造型新颖夸张，里面却朴素到简陋的程度，舞台两侧没有幕布，上方完全裸露，各种布景装置都明晃晃悬挂空中，全部墙壁都是毛坯房般的水泥面，管风琴镶嵌在一侧墙壁里，整体构图极不对称。观众席虽然也似拜罗伊特节日剧院一样呈扇形坡度，没有二楼也没有包厢，中间却有两个过道，显得疏朗。只是座椅靠背都是一样的低矮，怪不得还是有许多人腋下夹着和在拜罗伊特看到的一样靠垫。有一个红脸膛老兄甚至拥有四五个之多，他还特别麻烦，从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哪里有好一点的空座，他就手忙脚乱地夹着抱着提着一大堆坐垫跑过去，每次开场前，全体观众都在看着这位格外显眼的可爱家伙一顿忙活，不过我对他性格中的某些因素的纳罕一直到离开Erl那天也没解开。

群策群力的《指环》

我看的这个第三轮开场有诸多不顺，先是观众全部入座以后，便被广播通知说舞台的布景吊索出了问题，演出推迟一个小时开始。后来在演出过程中，脚蹬超高跟鞋的“性感女神”弗丽卡被中国男低音李晓良饰演的法索尔特以极其粗鲁的手法推倒在地把脚崴了，但见忍疼爬起的女中音玛蒂娜·托米西琦眼中噙着泪水，在台上就把鞋脱了，剩下的唱段是靠在她的弟弟弗洛和雷神多纳尔的身上唱完的，剧终谢幕也没出来，看来伤得不轻。

亏了有《莱茵的黄金》这样的“前夜剧”，使我有一个适应“受难剧院版”《指环》的过程。在热烈掌声中登台的大胡子库恩指挥的莱茵河水涌动的前奏，既无法聚焦听者的注意力，又缺少隐晦的神秘感。三个突击队或狙击手装扮的蒙面黑衣人，推着带滑轮的梯子满台穿梭换位，象征莱茵女儿在莱茵河里游动。三个身着五彩衣的日本赤脚姑娘在梯子爬上爬下，十分卖力地唱着懒洋洋软绵绵的歌，她们其中的两位从十年前一直演到现在，显见Erl版的莱茵女儿是亚洲人已成定势不可改变了。

如果说性感妖媚的弗丽卡和玛丽莲·梦露一样的弗莱雅我还能勉强接受的话，把众神以及巨人兄弟变身体育健将则让我感到浑身不舒服，多纳尔一直手挥链球，弗洛总是滑稽地用高尔夫球杆比比划划。巨人法索尔特是全套装备的棒球手，法夫纳是笨拙的冰球守门员。这些人一起站在舞台上，显得很零乱很污浊，再加上他们少有过硬的瓦格纳嗓声，让我相信我真的是在经历一次水平很低的瓦格纳表演。场上唯一的大牌歌手是饰演沃坦的罗伯特·哈勒，他在当晚的表现完全不能和他四天以后在《西格弗里德》第三幕中唱“漫游者”相比，这又是一件令我纳闷不已的事情。饰演阿尔伯里希的托马斯·加吉里可能是当晚最显实力的歌手，而且他把这个角色一直演到《西格弗里德》和《众神的黄昏》，状态越来越好，精彩程度不下于近年拜罗伊特的水准。其实李晓良能够连续在Erl演唱同一角色十年，也一样靠实力说话，他的嗓子条件非常好，表演也充满自信，与另一位在拜罗伊特称雄十余年的亚洲男低音菲利普·康相比，李晓良缺少的是不怒自威的霸气，当然，极不讲究的化妆也给他减了分数。

第二日的《女武神》仍然不能令我兴奋开怀，最钟情的第一幕首先布景完全现代，少有变化的想象。西格蒙德是被打瘸腿的逃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拐一拐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好在男高音米歇尔·巴巴的身材高大挺拔，面容英俊，站着不动自有迷人魅力，一张嘴也很唬人，唱着唱着就底气不足了。很遗憾没有赶上唱A角的弗朗西斯科·阿莱扎，这位优秀的莫扎特男高音居然跑到这里过瓦格纳瘾了。在2001年首演录音里便饰演西格琳德的格特鲁德·奥滕塔尔韵味气质俱佳，歌唱和表演都很符合角色命运，只是一身办公室白领服饰，难以令人生出同情之心。恶人洪丁是个满身披挂的胖大警察，看着令人不快，唱的倒还不错，毕竟大名鼎鼎的拉法埃尔·西格灵混迹瓦格纳舞台经年，声音一听就很对头。

第二幕登场的布伦希尔德年轻，金发，身材窈窕偏瘦，当然也嫌矮了一点。她令人怀疑的声音头几句出来真的很吓人，但越唱越没音量，再难保持声音的饱满浓郁。看来身材对于瓦格纳女高音来说确是成正比的要素。玛蒂娜饰演的弗丽卡更加性感时髦，紧身粉红皮衣皮裤驾着摩托车从台下观众席的侧门里进来，大门打开的时候，户外强烈的阳光和一片翠绿突然洒进黑暗的大厅，顿觉头晕目眩，如神迹乍现。

在令人心潮起伏的第四场布伦希尔德与西格蒙德的对话中，女高音伊莱娜·达达的声音缺少神圣的威严，而男高音巴巴更是唱得含含糊糊，不见慷慨赴死的壮美。这是最令我失望的一段。至于接下来沃坦没有了长矛，洪丁开枪把西格蒙德打死，都可见导演的低能和思维混乱，不了解剧情的观众一定会看得满头雾水。

“沃坦的告别”同样不能令人感动，菲利普·乔尔像一个时髦的贪图享受的暴发户，他怎会有感人至深的悲剧底蕴呢？好在他及时唤来娄格，娄格就破天荒地真的领着一群小女孩上台在布伦希尔德的圆形大床旁点起火焰，此时娄格可爱得像个孩子王。而六位身穿红衣的竖琴姑娘把她们曾经巍峨在乐队最顶端的六把竖琴都搬到“魔焰”两侧，加量并且靠前的碎音唤起美丽的希望，这个场面竟然格外感人，音乐也随之提升了分量。观剧两天来，我第一次被感动了，这是否预示我将逐渐进入“受难剧院”的瓦格纳场域？拜罗伊特的顽固印记开始消融了。

第三天的《西格弗里德》只演一二幕，然后是奥地利大戏剧家弗朗茨·温特在管风琴的伴奏下，朗诵《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剧词；第四天插演《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第五天先是温特朗诵《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二三幕剧词，然后演《西格弗里德》第三幕。这种日程安排显然以瓦格纳创作年代顺序为依据，虽说具有某种学术理路，却人为中断了《指环》的连贯性，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反拜罗伊特”。

饰演西格弗里德的于尔根·穆勒年轻英俊，金色的长发束起，颇有德国足球明星风范。他的出场再现《女武神》中弗丽卡登场的奇景，从阳光刺眼的剧场外牵一头人扮的大熊冲进来。穆勒的嗓子很亮，很阳光，是迄今为止我看到的最令人耳目一新的西格弗里德。当然，他的十分讨好的外形极大程度弥补了他的演唱技巧及经验，使我无法再去挑剔什么。其实他在头天的一二幕里表现得中规中矩，而经过一日休息之后，他仍然在最吃力的第三幕里露出败相，与布伦希尔德的二重唱从声嘶力竭到无力顾及曲调。尽管如此，我都庆幸我在Erl看到他的出演而非名气更大但扮相和唱功都已不堪的阿兰·伍德洛夫。

克里斯蒂安·布吕根曼的迷魅明显胜过《莱茵的黄金》中的乔吉奥·瓦伦塔，李晓良演唱的法夫纳，把他洪钟般的声音更是发挥到极致，这是很高级的巨龙，可惜造型太不讲究，整个人始终贴在指挥身后一个夸张粗陋的龙头景框里。

沃坦又换人了，亚历山大·特劳纳唱得中气充沛，演技也比较娴熟，基本可以和拜罗伊特的汤姆林森有一比。阿尔伯里希虽然只有比较少的一段表演，但加吉里的表现仍然非常抢眼。最差的是林中鸟，在幕后唱还直跑调，花腔一点都不干净。

第三幕的开场乐队演奏得极有气势，好像头天晚上只演两幕没过足瘾似的，今天攒足了劲显得很亢奋。沃坦又换回罗伯特·哈勒，水准状态完全与《莱茵的黄金》那晚不一样，简直让我惊呆了，难道他眼下只有唱一幕的本钱吗？唱埃尔达的迪·桑吉也特别棒，她开演之前混在剧院广场的观众堆里，满头红色的蛇发特别引人注目，没想到居然是唱大地之母的。

今晚唱布伦希尔德的是身材高挑声音大气的贝蒂娜·坎普，她是B角的伊索尔德，从各方面条件看都是开演以来水平最高的瓦格纳女高音，尤其是她澎湃的激情和发乎内心的表演令人回肠荡气，英俊帅气的西格弗里德不独是唱功逊色，外在的光彩也几乎被她抢尽。

布伦希尔德安睡的磐石仍旧是《女武神》里那个圆形大床，它现在上面堆满了白色枕头，布伦希尔德便被埋在里面。感到轻松和温馨的是，西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在对唱时，还像小夫妻嬉闹一样用枕头打来打去。在剧中的最后和弦中，俩人又都躲入枕头丛中，一群便装男女儿童手持各色布娃娃冲到台上围坐在圆床上。即将降临的悲剧性在这个时刻被消解得干干净净。

上演《众神的黄昏》那天，气温骤降，天空布满层层叠叠的乌云。《指环》的最后一夜，全场爆满，幕间休息时广场及“乡村公路”上的人群似乎增加许多倍。这是一个令人倍感伤感的庄重时刻，我观剧数日认识的几位来自杜塞尔多夫和维也纳的老年夫妇都将在第二天清晨离去，这种留恋和依依不舍与拜罗伊特没有两样。他们可以年复一年前来度假，而我的“下一次”有可能遥遥无期。与这些可尊敬的老人做热情洋溢的道别，其实我知道再见他们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库恩果然是把好钢用在刀刃上，第三轮《众神的黄昏》集中了本届歌剧汇演中最好的歌手，乐队的表现也达到接近完美的境界，这个夜晚几乎所有的人都极度兴奋，台上台下融为一体。

西格弗里德不再是徒有其表的于尔根·穆勒，而是还在本届汇演中演唱特里斯坦B角的詹卢卡·赞皮埃里，他的声音初听并未见出色，但持久力很好，饱满浑厚的嗓子一直很稳定。又一个新的布伦希尔德——布莉吉特·沃尔法特，水准亦不在头天晚上大为风光的贝蒂娜·坎普之下，可贵的仍然是她的稳定性，告别、争吵、绝望、暴怒，直到最后庄严的殉葬，她都唱得一点不让人失望，我所期待的东西都出来了。当我真正陷入心醉神迷境地的时候，我真搞不清楚是我的品味情怀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氛围，还是整个表演的团队确实一天比一天提升着他们的状态，抑或是这《指环》的大结局真的就激发出奇迹的出现。

一个难忘的夜晚，一个我自始至终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并且心神激荡的观剧过程。谢幕喝彩的掌声无止无休，我敬重并爱上舞台上甘于年复一年在Erl乡村献身瓦格纳的来自德国、奥地利、意大利、日本、中国等地并不知名的歌手，以及更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追随古斯塔夫·库恩的年轻乐手。每一年夏天，这些真心热爱音乐的人，以高强度的劳作，相继在Erl、库夫施泰因、波岑、萨尔茨堡登场，他们锻炼了技能，体验了神圣，更享受了高级的音乐人生。

全民参与的瓦格纳狂欢节

我在Erl获得别具一格的瓦格纳体验，它既不同于拜罗伊特歌剧汇演的庄重肃穆，也与萨尔茨堡复活节音乐节的“柏林爱乐制造”的神圣严谨全然迥异。在这个与德国隔河相望的奥地利小山村里，传统的瓦格纳观念似乎被消解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居然就是怎样在瓦格纳的旗帜下实现“过节”的欢乐，不仅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的欢乐，Erl及其附近村庄的村民们在丰衣足食的闭塞生活之外，亦要享受德国式的甚至是国际式的狂欢。在我看来，歌剧节的组织者层出不穷的创意，使参与到表演当中的村民所获得的欢乐远远大于不远万里付出不菲费用的外来客人。当我终于在Erl的“受难节表演”剧场停止对瓦格纳的歌剧做神圣的想象时，我开始无比羡慕Erl的百姓特别是那些像天使一样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在《尼伯龙根的指环》或者《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帕西法尔》当中扮演的角色甚至比一位纯粹的瓦格纳歌手还要重要，还要富于娱乐价值。

当热心的瓦格纳迷在这个交通更加不便的山村度过一轮八天的表演观赏之后，恐怕不会再将演出本身放在心上，也就是说对于指挥、乐手、导演、歌手、布景等都可能失去讨论的兴趣，因为这些因素在Erl不能用水准高低来评价，当然也不可能拿它与拜罗伊特、柏林、慕尼黑、纽约、伦敦甚至巴塞罗那的制作水平去比。用时下流行的话语来形容Erl的瓦格纳歌剧节，“全民参与”也许是最富吸引力的概括。

在《莱茵的黄金》中，当娄格与沃坦从地穴进入尼伯龙根王国时，瓦格纳大号引出成群的男孩女孩从观众席的后方大门涌入剧场，他们手持铁锤跟随舞台上阿尔伯里希的指挥，卖力地捶打着观众席两侧由低向高由小到大排列的铁砧，声音响彻全场，甚至盖过舞台上呈阶梯状排列的一百多人大乐队的音量。对于此处的铁砧该以什么样的节奏什么样的数量及什么样的音量敲击，无论从我看过的现场表演和听过的录音唱片，可以说都有不同的处理。Erl的古斯塔夫·库恩版本虽然在张力感和整齐度方面都无法和卡拉扬相比，但绝对比索尔蒂的热闹，比起相对典雅的拜罗伊特的亚当·菲舍尔和柏林的克里斯蒂安·蒂勒曼就更是火爆沸腾，天翻地覆了。孩子们才不管剧情如何表现，他们只顾欢天喜地地卖力敲打，作为尼伯龙根王国的侏儒国民，却丝毫看不到被阿尔伯里希奴役的迹象，相反后者在舞台上的指挥领奏，就是一副“孩子王”的模样。

第二天的《女武神》开演前，剧院前面的广阔草甸上有八骏马在悠闲地吃草溜达，它们的鞍辔上镶有镌刻八位女武神名字的铁牌，而每匹马的主人都是十几岁的戎装少女，稚气未脱，纯朴高傲，简直叫人看不够爱不够，只能完全失去理智地狂按快门。有了头天晚上《莱茵的黄金》经验，本来我以为这些马和这些小丫头一会儿在第三幕幕启时的“女武神之骑”上台呢，结果是第一幕结束后的幕间休息，她（它）们还在草地上谋杀着观众们的胶卷与内存，第二个幕间休息时踪影全无，此时我更坚定地以为她（它）们都已到了后台。当然她（它）们其实已经完成了当晚的表演回家去了，“女武神之骑”登台的是八辆铮亮的自行车，那八位高大健美的女武神不仅有强壮的歌喉，而且还有着堪与马戏团演员媲美的车技，她们大呼小叫，轻松自如，把自行车玩得满台旋转，相互之间以各种队形穿插，真的是令人眼花缭乱，完全起到女武神在空中飞翔的视觉效果。

Erl的孩子在《女武神》临剧终时再次登场，这次他们扮演的是“魔焰”的角色，每人手捧蜡烛，在娄格的率领下，在六位红衣竖琴美女的面前，在“魔焰”充满憧憬之情和新生希望的乐音中，天真烂漫的儿童用烛火将象征“布伦希尔德磐石”的大圆床团团围住。这是一个放在任何剧院都足以感人的导演创意，即便没有真正的“幕落”，我都希望音乐不要完，孩子们以专注虔敬的眼神仰视手中高高举起的红烛的“定格”就那样永远“定”下去。

《西格弗里德》上演那天，剧院广场搭起一个铁匠铺，一位老铁匠和他帅气的儿子真刀明火地在铸一把大大的铁剑，到第一幕过后的幕间休息刚刚铸好，和舞台上西格弗里德铸得那把“诺通”剑一样夸张笨重，显然那件道具出自这位汉斯铁匠父子之手。这父子俩肯定多年“霸占”此处，竟和上上下下混得颇熟，连音乐总监古斯塔夫·库恩下车后都先在助手的陪同下走过来寒暄半天，把铁匠铺四周的人气和那熊熊炉火一样越烧越旺。在瓦格纳的笔下，迷魅和西格弗里德的铸剑过程是非常写实的，经常让我觉得很冗长枯燥。但这次因为在观剧前见识了现实中的德国铸剑程序，却无形中对舞台上的铸剑发生了兴趣——瓦格纳的艺术创作果然全非浪漫的想象，亦有来源于真实生活的细节内容。只是经过Erl这番剧场之外的“技术指导”过后，“铸剑”在《指环》中的象征意义基本不在我的思想范围之内了。

在《西格弗里德》第三幕中，《女武神》剧终时给我带来的幸福感仍在继续。当布伦希尔德和西格弗里德激情二重唱最后一个音符冲上九霄，管弦乐队推波助澜的高潮落下最后一个和弦，一群盛装的孩子手捧布娃娃从突然打开的剧场门涌进来冲向舞台。美丽动人的传奇讲到它最幸福的时刻，天真纯洁的小听众构成其中最美丽的部分，只是孩子们最想听到的“从此，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的结局并未出现，惊天动地的大悲剧在接下来的《众神的黄昏》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众神的黄昏》开始有大量的成年村民登台，当然男村民中混进了许多专业歌手，因为他们要完成《指环》中唯一的合唱。女村民则只需要在舞台上大面积地跑来跑去，或作为哈根的妹妹古特鲁妮的伴娘和闺中姐妹，或作为布伦希尔德赴火殉葬时的受教育听众。比较有技术含量的参与也需要出一把子力气。“西格弗里德莱茵之旅”由Erl当地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抬着一条西格弗里德端坐其上的大木船从观众席最后一排一步步迈向舞台完成的，正是这些年轻英俊的消防队员，每一场演出自始至终都守候在剧院广场的消防车前，几乎成为一个固定的剧院景观，没料到他们还在平安无事的形势下参加到剧中干一件强体力活，难怪他们抬着空船以丝毫不缩水的严肃与稳定退出剧场时，全场观众破例送去一阵掌声。

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以毁灭性的悲剧收场，但是瓦格纳的音乐却为戏剧的结局提供了具有哲学意义的希望，这个希望在《众神的黄昏》里的表现是神界崩塌之后，一群孩子再次涌上舞台，他们代表着人类时代的开端，共同仰望舞台上被熊熊烈焰映红的天幕。

Erl的孩子在这个七月真是幸福，他们不仅在五天的《指环》中频频描上点睛之笔，还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里扮演给特里斯坦和库维纳尔带来慰藉的牧童，然而这个牧童不是瓦格纳在剧中规定的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像幽灵一样的影子，他们的不真实正在于表征慰藉的虚无飘渺，昙花一现，有动人心魄的效果。

拜罗伊特的《帕西法尔》曾经让我费解，或者不如说是一头雾水。但我已经深切感到，《帕西法尔》是只能看不能听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帕西法尔》仅靠听录音远不足以理解它的内核，它的精神，抑或是瓦格纳的创作初衷与意图。我以为我在Erl看懂了《帕西法尔》是因为我不仅被长达五个小时的表演牢牢吸引住，而且感到心旷神怡。连日来从《指环》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那里培育或引发出来的悲怆与伤感，好像在《帕西法尔》的神圣的赎罪仪式中被涤荡得干干净净。我在《帕西法尔》上演的当天下午，顶着烈日行走了“莫扎特小径”，沿途的风光与空气似乎也弥漫了莫扎特音乐的气息，那是一个难忘的令我有置身天堂错觉的下午，山水交映的光影变化使我常常不由自主地与瓦格纳笔下的“神圣礼拜五的奇迹”发生联想，我所不敢想象的是，这个奇迹竟然真的和晚上看到的《帕西法尔》有了必然的呼应。当看到剧院空中飞翔的蝴蝶和姹紫嫣红的鲜花，当Erl的村民能来的都来了把舞台站得满满的“大结局”时，当成群手捧蜡烛和鲜花的儿童跟在僧侣与骑士队列后一步步肃穆行进时，当古斯塔夫·库恩以几倍于《指环》的激情演释他心目中的基督教情怀时，当年轻的节日乐团以巅峰状态把音乐的表现更加细腻时……我好像突然明白《帕西法尔》对瓦格纳的意义，这是他的整个创作环节上最重要的一环，是人类思维与感官在某种运动层面的归宿和总结。虽然Erl的瓦格纳歌剧汇演并不需要学术层面的费心费力，但对于一位“瓦格纳之友”来说，无论通过何种途径接触到的瓦格纳都应当具有一定程度的启迪意义。我想我对Erl的《帕西法尔》的理解是准确到位的，因为我在为Erl的村民自始至终参与到节日表演当中感到开心与幸福的同时，也意识到瓦格纳的“人民性”对于从更广阔更纵深的视角去理解瓦格纳在新的时代何等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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