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荐读 | 路遥《人生》：与高加林和解

《人生》是一本经典的书。

因为经典，所以简单。它的每一个人物都像一个符号，你可以清晰地预测故事的几乎每一个走向，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局。

因为经典，所以复杂。善与恶，美与丑，纯真与残酷，奉献与自私，是如此复杂地共存于每一个人物身上，让你无法旗帜鲜明地去恨，亦无法义无反顾地去爱。

《人生》

作者：路遥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0年2月版

《人生》是当代作家路遥的成名作，原载《收获》1982年第三期，获1981—1982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2018年9月入选“ 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

故事发生在改革时期的陕北高原，讲述了高中毕业的农民子弟高加林在农村与城市之间两进两出的起落人生。高中毕业后的高加林回村做了民办教师，却不幸成为权力的牺牲品，被人顶了职位，成了彻彻底底的农民。失意之际，农村姑娘刘巧珍的爱情点亮了他灰暗的生命。不久，叔父高玉智从部队转业回地方做了领导。天上掉下个当官的亲戚，时来运转的高加林成了权力的受益者。靠着关系与后门，他进了县委大院，成了城里人。春风得意的高加林开始觉得巧珍配不上自己，与她分了手，转投干部子女黄亚萍的怀抱。正当他对未来充满希望时，一封举报信又将他打回了原形。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恋人，曾经的初恋巧珍也已嫁作他人妇，一无所有的高加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农村，淳朴的黄土地再一次接纳了他。

高加林的故事并不新鲜。放到传统戏曲里，与他相似的形象有很多：陈世美、王魁、蔡伯喈……所谓“负心汉”是也。陈世美不必说了。《情探》里的王魁落第时遇见名妓敫桂英，初时甜甜蜜蜜，结发为夫妻。后王魁赴京赶考，得中状元，便忘恩负义，另娶高门官家女，一纸休书逼死了桂英。《琵琶记》里的蔡伯喈，则是中状元后就娶了丞相的女儿，辜负了发妻赵五娘。千百年来，陈世美们被骂了一遍又一遍，都没什么好下场。高加林的负心与他们几乎如出一辙，可是境遇却比他们好很多。人们批评他，同时也赞美他。赞美他有知识有文化，有追求有理想，赞美他的不屈和坚毅，不断向命运挑战，也不吝把“辛勤”“朴实”这样的字眼用在他身上。总之，尽管他做了负心汉，可他身上一切现代青年的美好品质都不曾被牵连被曲解。当他被清退又一次成了农民，回到家乡，并没有想象中的唾弃和嘲笑，反而是村民们的宽厚与友善。不禁觉得陈世美们有点冤。其实，同样是知识分子中的精英人物，同样是走在自己时代前列的进步青年，高加林的美好品质，他们也基本都具备，可他们却被斩钉截铁地打上了“负心汉”的烙印。

影视作品中的《人生》 高加林与刘巧珍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陈世美们运气不好生错了时代。在他们的年代里，女子一旦被弃，不仅面临着严苛的舆论，更有可能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物质条件，除了谋生手段的缺乏，更缺乏支持她们自力更生的社会环境。于是，情变常常和生死联系在一起，显得特别惨烈。秦香莲、敫桂英、赵五娘，都是这样。时代的发展与进步，使社会环境变得宽容，人们有了更加开阔的眼界与胸襟。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女性地位的提升，让婚姻不再和饭票联系得那么紧密，人们可以跳出温饱的小圈子更从容地去看待一个人的对错得失。于是，不再只有非黑即白，更多了宽容与理解。

其次，人们对高加林的宽容，其实也是与自己的和解。全书写了很多人物，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张克南……城市的、农村的，理想的、现实的，张扬的、朴实的，市侩的、憨厚的……各具特色。可全书似乎也只写了一个人物，他们共同的名字，都叫——高加林。

在情感、道德和利益的天平上，“高加林们”大多不由自主地选择利益。高明楼为了儿子，走后门拉下了高加林的民办教师工作；为了自己能当“土皇帝”，对国家“包产到户”的政策阳奉阴违，置集体利益于不顾。马占胜为了保住官位，在加林的叔父当官以后，利用权力把他弄进了县委大院。巧珍算得上全书最正面的形象。可换个视角，她其实也是“高加林”。她的相貌、家境在村里数一数二，唯一的不足就是没念过书，于是她想要找个文化人做个“秀才娘子”，憨厚老实的马拴她看不上。这种心理，跟加林想做城里人难道不是一样？当她被加林抛弃，伤心失意，立刻闪电般嫁给了马拴。她需要一个避风港，需要有人把自己从失意的谷底托起来，而马拴恰好死心塌地送上门来。她选择马拴与当初加林选择她，情形何其相似！可这没有爱情的选择，对爱着她的马拴而言，又是何其不公？

这样一比较，黄亚萍的爱似乎反倒比较纯粹。她对加林的感情，起源于中学时代的青梅竹马。优越的家庭环境，使她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纯粹的爱情。可她实际上只是更为精致的“高加林”，有着精致的利己主义。她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自私。当加林身在农村，她觉得没必要为了爱情也让自己也变成个农民；当加林成了城里人，她又追求起爱情来，不惜舍弃老实本分、已经谈婚论嫁的恋人张克南。另外，她追求爱情的方式也包含了太多的世故。在向加林表白时，她首先说的不是爱，而是南京：

“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要是一个人在那些地方玩，也没什么意思！”亚萍说。

“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高加林猛地回过头，眼睛像燃烧似的看着黄亚萍。

黄亚萍眼里泪花闪闪，激动地说：“……咱们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里就会有大发展。我回去可能在省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或者省台去当记者……”

对于这一段，一直有些反感。尽管后文中，黄亚萍和高加林的爱情充满着浪漫，两个人无论在学识、见解还是生活的追求上也都旗鼓相当、志同道合，可这样的起点利诱的成分太明显，总让人感觉不踏实。果然，后来高加林与她分手时虽然很不舍很可惜，却又想：

假如他跟黄亚萍去了南京，他这一辈子就真的会幸福吗？……亚萍会不会永远爱他？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谁知多少，以后根本无法保证她不再去爱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边，就像甩张克南一样。……

黄亚萍太过于精明，精致的利己主义注定了她爱情的失败。

可是，路遥并没有让“高加林们”面目可憎。高明楼和马占胜做了缺德事心里便常常感到不安。黄亚萍和高加林在一起时，对他的爱相当坚决。高加林本人在和巧珍分手时流下眼泪，最后更是明知巧珍已经嫁作他人妇，仍然对亚萍坦诚自己内心的真爱所系，与亚萍分了手。这样温柔而包容的笔触具有更加宽广的深度，更能触动人心。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高加林。高加林遇见的困境与抉择，我们都可能遇见；高加林拥有的期待与追求，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会有。我们需要非黑即白的故事告诉我们是非对错，可我们更需要温柔地与自己和解。毕竟，前程往事，谁不是有故事的人？漫漫人生路，与自己和解，才有来路可期。

最后一笔，留给张克南。细细品味，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男人似乎是全书最温暖的角色。加林进城卖馒头，初次相遇，他便热情地招呼加林以后买东西有困难找自己。他对亚萍细致又体贴，做得一手好菜。加林进城工作，他张罗着请加林吃饭。黄亚萍和他分手，他虽然痛苦，却坚决反对母亲举报加林的报复行为。可是这样一个温暖的老好人，却被亚萍所不喜，觉得他没有上进心，一心只想柴米油盐过日子。这样一个温暖的老好人，总是容易被忽略，成为陪衬的底色。可也许，他们才是人生的常态。历经风雨之后，但愿我们都能有个“张克南”等在转角的咖啡馆。

文|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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