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醒来在风烟俱净的明天

谷雨。

- 2020.04.19 -

写在正文前：我终于更文了。此文共5123个字，需要耐心细细读。根据节气将我想表达的一些片段串联起来。最想说的话在最后一个章节，希望我们不必说言不由衷的话，不必担惊受怕，希望明天会更好。

1.

今日谷雨，黄昏时北京打响了春雷，落了一场雨，推开窗户闻到了青草气息。这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暮春进入尾声。2020年的春天潦草收场。

这个春天的许多个夜里，我如吉田兼好一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了消磨时间，就着手整理杂物。“在大堆故纸中，竟看到过去友人的书信手迹，以及当时乘兴而作的画儿，内心即沉浸于对当日情景的回忆中。至于在世者的书信，看起来年代久远了，也一边回想着的是哪些年、哪些月的事，一边不禁感概万千。过去常用的器具，虽然平日里不太爱护，倒没什么损坏，看着，也让人黯然神伤。”

我的记忆不如吉田兼好的记忆那般牢固，我的却是残缺的，只有片段，我只记得悄悄渗入我骨髓的片刻。那些片刻是一种意象，是我喜欢的、在意的意象，如果拍成电影，我想把这些意象串联在一起，以每秒24格的真实而存在。

《镜中》剧照

2.

初春时，从柬埔寨回来，在家隔离14天，我读完了塔可夫斯基的《时光雕刻》、《我的不排列0朽已然足够》两本书，将他的电影《镜中》、《乡愁》、《牺牲》细细看过几遍，他的电影资源实在太难找了。如果能找到更多资源，我想必也会花费更多时间，看完塔可夫斯基的所有电影作品的。

我喜欢塔可夫斯基电影中朦胧的诗意，他喜欢运用有寓意的意象，像雾中风景，突如其来的大雨，燃烧的大火，孩子，镜子，不经意地一张名画，和史诗一般的配乐。这些意象会反复使用，和我喜欢的另外一位东欧导演大师库斯图里卡一样，喜欢的意象会重复使用，不嫌多。

《镜中》剧照

在《镜子》和《牺牲》中，塔可夫斯基反复使用了达芬奇的《吉内薇拉·班琪》和《三圣贤之旅》，他还喜欢用中国的道教音乐和西方巴赫的音乐，他认为西方的音乐一直在叫嚣着：“这就是我！看我！倾听我的痛苦和爱！我是忧伤的！我是喜悦的！每一个音符都能直白地表达着自己，展现自己，让别人看到自己。而东方音乐只字不提自己。在东方，个人已经完全融入到神、自然和时光里，同时又在自身中发现一切”。他喜欢运用的道家音乐，在耶稣诞生600年前就存在于中国了。他之所喜欢运用15世纪和16世纪的西方绘画，以及巴赫的音乐，皆因带着浓浓的东方印记。

我喜欢《镜子》这部电影的表现手法，虽然是一部自传体电影，却将毫无关联的片段通过回忆串联起来，电影的色彩和音乐我也极喜欢，庄重轻盈，像诗一样。

1983年5月25日，在罗马，塔可夫斯基在日记中写道：糟糕的一天，我感到很迷茫，心中充满沮丧和恐惧。我不能生活在俄罗斯，也不能真正生活在这里。塔可夫斯基是一位被迫流亡在欧洲的苏联艺术家。或许，我们很多人都一样，无法好好生活在这里，也无法真正生活在别处。

吃茶去

3.

清明那日，我和友人驱车去郊外喝春茶，坐在一棵桃树下，旁边有一丛连翘。友人取出明前的绿茶，煮水的小小炉子在便携式灶上冒着热气，我坐在一旁看《色气》。友人泡好茶，我们对坐，静静喝茶，一句对白也没有。在午后的日光下，静默也是美好的。细细闻明前的绿茶，清香幽远，喝起来口齿生香。那日阳光和煦，偶有微风过境，山桃的花瓣一片一片飘落，落在发梢，落在茶盏里，花如雪。手机里播放着《千山落花风》，风声，乐音，不远不近地马嘶鸣伴随着马蹄声，鸟鸣山更幽。

煮水亨茶，饮春光，醉倒山公，不知人间已荒。

吃茶读书

4.

那日，我痴痴地望着身后的桃树，暮色渐浓，在回程的路上，想起《世说新语·任诞》中的几则故事。竹林七贤、山季伦、王子猷，当年读书时无不羡慕魏晋时期真正的名士风流。我也总会想起当年给我们讲唐宋文学的左老师，我一直记得在文学院她有一个美丽、温婉的外号“左美人”。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幕，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天，她身着旗袍站在讲台上，静静地，讲蒋捷的词，我喜欢他的号“竹山”。当老师讲到《虞美人·听雨》时，我听入了神，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卷：公元1299年的一个秋夜，在太湖北岸的一片竹林里，隐藏着一间寺庙，一位五十多岁的暮年男子伏在夜灯下，边聆听窗外凄凉的秋雨，边挥毫书写着一生的感受。

在竹山写下《虞美人·听雨》这首词的二十多年前，南宋就灭亡了。那年，南宋与蒙古人最后一役崖山战役，这场海战失败后，左丞相陆秀夫背着末代皇帝赵昺跳海而亡，从此，偏安临安的南宋小朝廷彻底覆灭了。每每读到这段历史，会气到跳脚，也会掩卷抹泪。朝代更替，新朝的建立，竹山格格不入，他只能隐居在江南的一角太湖边上，听雨，书写宋词，将落雨比作生命的流逝，用少年听雨、壮年听雨和暮年听雨作对比，将人生不同阶段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作出了注解，这种意蕴是无解的伤感，抒发了时代的挽歌。

大多数人只记得竹山的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却喜欢这首《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首词双重意象，一个朝代的远去，一个人的生命流逝，都是从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到壮年的百转千回再到暮年的不可逆转的悲凉，都无可避免的终结。高贵与卑贱，富足与贫困，人的一生不过如此。我们最后都会殊途共归。

苏州留园

5.

春分前后，我总想起外婆生活在旧时的大宅院里，后院有一个葡萄架，她常在葡萄架下摆一张小方桌，端坐在桌前，拿着粗瓷碗喝着菖蒲酒，眼睛都笑弯了，对着我说：“等你长大了，就能陪外婆喝酒了。”外婆生前喜欢菖蒲，在院子的墙根处放了几个大缸，缸中盛满了水，种上了菖蒲。外婆告诉我，菖蒲会开花，是紫色的，菖蒲花的香味原本不会引人注意，在阳光下没有什么特别，只有在下雨天才会散发特别的香味。从古至今，菖蒲被养在文房，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菖蒲花香会在雨中是最特出的。多年前，我和书友们玩了一个叫“灵魂形象”的测试游戏，我测试出来的灵魂形象竟然是菖蒲。我喜欢中式院子，喜欢园林，喜欢菖蒲，喜欢南方的雨水，喜欢酒，这些意象也会反复出现在我的故事里，这是一种符号，是一种浸润到生活里的美，是外婆教会我的。

6.

惊蛰那日落了一阵雨，“哗啦哗啦的雨落下来了，看到庭院渐渐的湿了，忘记了眼泪”，一下雨兀自想起这句。那些日子总怀念江南的春。忆江南最忆苏州。曾在苏州住过一段时间，住在姑苏老城，阊门的旧巷子里，推窗小桥流水。住在阁楼，白天在楼上，半窗风景是白墙黛瓦，偶有一只猫咪经过窗前的那片瓦，闲庭信步，慵懒无比。

清晨半醒半梦间会听得见巷子里的脚步声，自行车声，行人低语声，午后又陷入一片寂静。傍晚又开始热闹起来。就好像步入剧场，声音层层递进，一层是人声，一层点缀其他杂声，而在人声与杂声交替的间隙，周围的嘈嘈切切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什么呢，是船桨、空气、尘埃、竹木、织物等等一切物质的摩擦颤动。有时有雨，有时是大雨。有时还能听见外面传来的人声，一会儿像是一个老头吵吵旁边有女子回嘴，一会儿又有一群人抬东西吴侬吴语。

我时常有种错觉，好像从旧时深宅庭院来，虽然也明白是今时今日，却包裹着阳春白雪之下的人间烟火，是活命是生鲜。

我配饰的耳环，想起长安送我的那副耳环，照片实在找不到了。

7.

雨水前后，也是我在家隔离的日子。我如开篇的写的一般，着手整理杂物。在大堆故纸中翻看从前写的日记，有一则于2016年11月29日写下的。只写了一句话：天气逐渐寒冷，收到长安君亲手织给我的围巾。织围巾好像是很久远的事了。看完日记，我懵懂半响，回想着长安织给我的那条围巾有着怎样的款式，是什么颜色。很多天以后，我才在放置陈旧衣物的收纳箱里翻到了那条围巾，是姜黄色的，厚实，软糯软糯的。我取出来清洗晾晒干，围戴过一阵子。长安送过很多礼物给我，如绍兴的黄酒、出游时带回的编织草帽、戴着墨镜摇头晃脑的小黄鸭车饰、改良旗袍、耳环、手表……甚至有些礼物我可能忘却了。这么说，我好像太过寡情。我一直记得在多年前的一个夏季，有天狂风暴雨天昏地暗，北京的雨总是来势汹汹平铺直叙，无半分绵绵之气。家里储备的食物只剩下大米和一捆豆角，我忙着写稿，一天未吃饭，夜里已饿到两眼发直，我一饿就会手脚发凉，脾气焦躁，想吃点带油腥味儿的。所以我在“落花群里”吐槽，要饿死老子了。长安在深夜隔着屏幕，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耐心地同我讲解如何用电饭煲，既可煮饭又可炒菜。过去很多年，直到今年，我才知道她其实不太会做饭。

我喜欢她的护短，多次为我和别人掐架，底气十足。她总是无条件地相信我，和别人掐架时有股子蛮荒劲儿，好像从不担心我会给她蒙羞。那种爆棚地自信心是什么呢？是气势如虹。我太喜欢气势如虹的事物了，花木也一样。如铁梨，在百花中似乎没有排上号，不以美著称，也不会艳压群芳，但它就是有气势。你没办法忽略铁梨的绽放是那样的耀眼。就像长安，她如铁梨，简简单单，却气势如虹。

洞里萨湖空邦鲁水上浮村的华人办的公益英语学校

8.

立春，从此雪消风软，梅花落枝柳条新，不与人辞。我那时还在暹粒，天气干燥炎热，没法体会雪消风软的减衣天气。我在暹粒的十余天，除了看吴哥窟及周边寺庙群，以及柬泰边境高山上的柏威夏寺，还去了一趟洞里萨湖水上桃源村庄越南空邦鲁闲走，和村庄里的一帮毛孩子在村口大树下玩弹珠，一支笔换五个弹珠，他们还想换我的相机，我摆摆手坚定表示不可以，他们只好换成弹额头。我的弹珠输完了，顶着弹红的额头在村庄里闲逛，走走停停。一个华人在空邦鲁浮村办了一所免费学习英语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一间小小的教室。有一位当地的老师在教英语，门口摆放着一个公益箱，以及这所学校的介绍。我往公益箱里投放了一些美元，正在上课的老师朝我点头，孩子们也微笑。我怕影响他们上课，悄悄绕到教室后面，听了一会儿课。看到他们学习的热情，我真惭愧，没有好好学英语。

随后沿湖两岸信步走，空邦鲁浮村好像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音响，时远时近能听到一些粤语歌曲、柬埔寨歌曲，那些歌声又常被湖上穿村而过的乌篷船发动机给淹没了，随着湖上泛黄的水波荡漾、稀释。已接近正午，我快要被毒辣的阳光烤焦，我四下找阴凉处躲太阳，却被一首歌吸引，因是正午，四处寂静，乌篷船也好久没有穿村而过了，村庄里的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着盹，毫不在意我这样的外来物体。我寻歌声而去，在一家吊脚楼前站立良久，因为音乐是从这里传来的。

搓洗衣物的小女孩

这首音乐在这栋“高屋邃宇，槛层轩些。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的吊脚楼里循环播放，穿过层层平台、槛层轩些，才飘至我的耳朵里。我不免好奇，想知道什么样的人家在听这么清新、深情的音乐，不再是沿湖两岸那类粤语 口水歌了。我再靠近些，绕到吊脚楼正面，在屋檐下，趴在层台上向内张望，见一小女孩在一楼平台上搓洗衣物。我趴在层台上偷看她的样子正好被她抬头撞个正着。当时有一束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的侧脸和后脖子处，我立马举起相机按下快门，她望着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浅浅一笑，又有些害羞，便低头洗衣服了。她洗衣服时非常专注，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英语，反正我英语也没多好，极其烂。想了想，还是和她打招呼，对她说播放的音乐很好听。她好像是听懂了吧，只笑，笑意特别明媚。我其实还想问，歌曲叫什么名字。我用软件实在识别不出歌名儿。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在庭内洗衣服，我坐在屋檐下的层台上，一动一静，认真听歌。既然软件识别不出，想必国内曲库没有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我想起了《青木瓜之味》里的那个小女孩，以及陈英雄电影里湿漉漉的越南。

我坐在小女孩家吊脚楼的层台上听她放的歌

这首歌像极了《Sac Mau》，同样的女声，同样的越南调子，比《Sac Mau》略欢快，唱出了期待，我坐在那像过了千年。音乐赋予的情感比文字和影片更有穿透力。一首歌一个故事，很多话不需要多说，音乐能替我表达。从乐章里，感受那些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心声。我在柬埔寨见过灿烂的文明，见过星辰，也见过尘埃。

9.

“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的心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

《立春》里的台词，每年春天一到总会想起这段来。这个春天发生了很多大事，有些能说，有些不能说。眼看着我喜欢的那些人一个个被迫禁言，被迫离开网络，被迫失去表达欲。失去表达欲犹如暮年。他们都是突然的离开，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只知道曾经说过的话很容易被人翻出来审查、批斗，也知道一些台词、歌词经常被改，因为有些词不允许出现在屏幕上，我们美丽的汉字已经沦为低能使用了；我也知道方方写了一本日记，却不允许出版，似乎所有人都在讨伐她。我只知道廖沫沙写过一句挽联：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奸幸覆乾坤。

于苏州

10.

整整三个月了，我没有在10网络上发表任何文章，勉强认为自己还是一位作者，也勉强称那些不厌其烦催我更新文章的人为读者，他们总给我留言：你好久没有写东西了。我不是没有写，是我既不能为民请愿，也不能创作出振聋发聩的虚构作品，我在两者之前不停摇摆。一个写作者总写风花雪月，写伤春悲秋，这大概不是我的心愿。我的心愿不在此。我签的新书稿子一直停滞不前，我内心的焦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可能还是在与自己较劲，想证明自己还能写出虚构类的佳作，但深感输入太少，沉淀不够深，总有一股浮躁之气。我不喜欢轻佻的文章，也不喜欢夹生的文章，以及一切卖弄的文章。哪怕藏得极好，越描述越匠气。匠人在我这里并不是一个褒义词。一切创作沦为技，就落了下乘。

近些天，我总想起多年前陪同我一起游西湖的游游来，因为他是在2018年的春天突然给我发短信：小主我把微信好友全部清空了，你莫怪。小主，我走了。至于他去了哪里，不得而知。生活中我们总有这样一些朋友是突然失去的，消失在你的生命里。找不回，也不会找了。就如，青梅，她已经三年不再写文章了，还记得那年我在西泠印社找腊梅，她发消息给我说：良伴此生不换。我也会常想大白的那句：我会想到你，你应该在北方。

近日看一本小说，讲述中年人的困惑。小说的前半部有点校园文学的气息，还好用的穿插表达手法，一章说从前（年少意气风发），一章说现在（人到中年后），才不至于认为小说太过稚嫩。小说里的男主角简直是为大白量身定做。有人嘲笑大白的不真实，那只是因为他们一叶障目，没遇见过就狭隘。这本小说创作的年份是在2017年，而大白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时间更早，早出许多年，好在你们皆为证人。

我是一个极为爱哭的人，看那些离去的人会哭，看电影会哭，听音乐会哭，看天上的云会哭，看那些被误解的人会哭，看喜欢的人笑着笑着就哭了，甚至夜里失眠紧张到痉挛也会哭。这个春天我哭了很多次。我想你们也是。我会因为生活艰辛而哭，因为很多个昨天，因为还值得期待的明天。我一生颠沛流离，早已养成自我保护机制。我不是一个明亮的人，我的喜怒哀乐都藏在我那些明明暗暗、轻轻浅浅的情绪里，我无法佯装岁月不知艰辛。

春天过去了，什么都发生了，什么也没发生。我想好好睡一觉，醒来在风烟俱净的明天。

但愿吧。

文、摄影 ：牧鸯

作者简介：牧鸯，从此窜入山林，写作，艺术，酿酒，摄影，致力于分享山中日常的美好，没事溜达，行踪不定。已出版《爱你这回事，时间都记得》。

▼

个人微信公众号：牧鸯；

新浪微博：@牧鸯MuYang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