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剑南文学||抗击疫情，我们在一起（三十八）：请戴好口罩（小说）/汤飞

请戴好口罩（小说）

◎ 汤飞（四川绵阳）

此人有脸有皮，但是没理没规矩。鉴定完毕！

这货也配做志愿者？！率先垂范or率先违犯？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着他值得被人肉吗？垃圾！

我代表大家总结中心思想：龟儿子狗带！

……

受疫情的影响，在下班高峰期，公交车里的乘客仍远远少于座位数，严严实实戴着口罩，彼此绝不同排落座。哪怕春寒料峭，几扇窗子兀自“笑口常开”，冷风从额头呼啸而过。有什么办法呢？扛着呗。

陈则灵不时用手捏捏口罩的金属条，使之紧贴鼻梁，避免眼前一片“迷茫”—— 呼出的热气上窜，让近视眼的玻璃窗凭空生雾。他刷拉微博，读到了这条由本地大V发布，标明来自于粉丝投稿的信息：最近一段时间，仁铭广场有志愿者巡查，劝导市民坚持佩戴口罩，防止聚集。今天下午三点，我路过时，遇见一个身穿志愿服务马甲的年轻人。奇怪的是，他竟然光着脸，没戴口罩，有图有真相！在疫情防控最吃劲的关键阶段，不放松、不大意是共识，身为志愿者，自己不遵守规则，何以奉劝他人？这样的人是如何成为志愿者的，走后门吗？

下面附有三张照片。第一张是背影，醒目的红色马甲上印着本市志愿服务口号：热爱奉献，互助进步。第二张是侧面照，第三张是正面照，博主用口罩图片做马赛克，遮住主人公鼻子以上的部位，足以让粉丝看清真实情况，又不泄露当事人的真面目，招惹不必要的纠纷。

粉丝们闻风而动，留下自己的读后感。博文发布仅半个多小时，评论已经超过四百条，绝大多数翻着花样责骂此人，言辞不堪入目。

陈则灵忽然额头发热，其次是脸庞，再是全身，体内的火无中生有，熊熊燃烧，迫得他喘不过气。警惕地抬头扫视，为数不多的乘客各自埋头，或许他们正在围观这条微博吧。风汹涌澎湃，完全感受不到寒冷。很快，镜片上云雾缭绕，他懒得理会，仿佛一尊石像。

图文中的那个志愿者，正是陈则灵！

他所在的公司紧挨着仁铭广场，早前成立了“虔风”志愿服务团队，配合广场管理机构开展相关劝告、宣传、归置活动，维护广场秩序，推动文明建设，塑造城市形象。比如逢消费者权益日、妇女节、劳动节、法制宣传日等节点，举行普及活动，发放资料、解疑答惑；整齐摆放共享单车等可移动物品；不定时巡逻，为市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劝离携带宠物进入广场的人，捡拾垃圾等等，并在附近两个路口引导行人遵守交通规则。公司全体员工皆是其中成员，全年累计参加志愿服务的时间，作为额外计算绩效分的依据之一，大家异常踊跃。每次活动的报名人数总是实际需要的几倍，组织者不得不根据具体要求和近几次参与情况，平衡选用，然后安抚落选者—— 因此练出一张巧嘴。襄助热情持续高涨，服务成效保持优异，人员拉得出、顶得上、干得成、做得好，团队和公司多次受到省市区各级表彰，远近闻名。

新冠肺炎突如其来，最初一段时间，仁铭广场改为封闭式管理，不许闲游。随着防控态势转好，广场解禁，加之春暖花开，处处着新妆，在此停留的人日渐增多，纵然难比往年“出门俱是看花人”的壮观，时值战疫的紧急关头，绝不能掉以轻心，听之任之。管理方全员出动，配备了两台便携式广播设备，循环播放提前录好的注意事项，核心内容是佩戴口罩、拒绝扎堆，请勿携宠物入内，爱护广场清洁卫生。可面对在家憋了近一个月的有着强烈踏春情结的市民，执勤力量稍显薄弱，虔风志愿服务队受命出动。公司领导高度重视，做了精心部署，除班前一个小时和班后两个小时的业余时间，上下午各批一个小时的值守时段。陈则灵在第一时间表达了请战心愿，经过一番不见波浪的“竞争”，终于取得了行动资格。

陈则灵和市场部、财务部的同事组过队，班前班后的仁铭广场都有他履职尽责的身影和耐心劝解的声音。每当通过尽量委婉客气的语言，让一个人用挂在颚下的口罩，老实盖住呼吸阳光的鼻子和灿烂的笑容，让聚在一块的人隔开适当的距离，自觉为城市“零新增”做出了一丝丝贡献，于大局而言微不足道，对自己来说是独特的体验。

规劝他人者，怎会空着脸出勤？身处人人是触角的网络时代，万一落入某个人的眼中，而他有心散布，只要具备吸睛点，断不会缺少围观的网友，或赞或骂，口水乱飞。陈则灵偶尔犯嘀咕：躲在网络背后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出口成脏、断章取义、不过心脑吗？

从前，他们聊论的人和事与己无关，有理的话点头不点赞，无理之语付之一笑，默默做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这一次，无名的网络之火烧到他的身上，躲不脱、浇不灭，痛得钻心。

今天，陈则灵被安排与行政部谭洛搭档巡场。中午值班归来，他并未脱掉志愿服，为的是不耽误时间，无缝衔接企划工作。疫情迟早会成为坚强人民的手下败将，生活会恢复往常的模样，道路车水马龙，公交车拥挤不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喜怒哀乐，辛苦奔忙。工作须得及早谋划，确保两拳出击：一手抓防疫，一手抓业务。尽快凝聚起强大的竞争力，一马当先，毕竟赢利才是企业的生命线。他满脑子装的全是新的企划案，几乎忘记志愿服务的事。

心，咱出发吧。人高马大的谭洛在办公室门口喊道。若是以往，他必定大摇大摆迈入，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左看看、右翻翻，眼落新奇物件，不经同意便拿在手中把玩。他比自来水少了一个“i”，是自来熟。然而值此非常时期，维持足够的距离方才安全，他居然忍得住。因为“心诚则灵”，同事们简称之为“心”，开玩笑说他“缺心眼儿”。

陈则灵急忙回神，放下笔—— 构思时，他习惯用笔在纸面写下如吉光片羽的灵感，继而围绕满意的点子向外发散思维，逐步完善，最终提交到部门例会磋商—— 起身径自出门，和谭洛并肩而行。

谭洛的粗声透过口罩，显得更粗：根本料不到有朝一日，口罩和消毒液会成为买不到的抢手货。我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才让你们在安全卫生的环境里放心工作。

别说你我猜测不到，连它们自个儿也所料不及，突然升级为政府管控的重要防疫物资，上新闻、上热搜、上头条。

年底的工作总结，有了值得大写特写的内容，堵住那些说行政部不干事的人的“茅斯”。谭洛低头看路，目不斜视，不像你们企划部，一年策划几场应季应节的活动，总结素材取之不尽。咱们搞行政的，从头忙到尾，大事不多、小事不断，累得说不清、道不明，旁人还以为松活哩。

陈则灵抬起左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忽觉不妥，顺势滑落，道：你们的功劳苦劳，大伙看在眼里、记在心底，哪个部门敢挺直腰杆说不曾麻烦过你们？

这一点，我乐于承认，受之无愧。可惜咱做的事是拴绳的豆腐，不经提。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公司大门。行人稀少，如无确需外出的由头，乖乖呆在家中为妙，它是最安全的港湾。前行二十来米，尚未进入广场地界，谭洛扭头，正要问公司今年的企划方向，有无需要协助的工作，却见他脸部空空，惊道：你忘戴口罩了！陈则灵伸出食指点一点脸颊，果然空荡，难怪这阵子眼镜未受雾气弥漫之苦。他说：刚刚走得匆忙，漏掉这个环节。

你快回办公室戴好口罩，咱们在那组雕像旁边会合。谭洛笑道，你露着一张俊俏的脸蛋，怎好劝别人蒙住姣美的面容哟。

陈则灵听从他的建议，转身回撤，恨不得一步到位。重新武装后，他不作逗留，与谭洛联袂执行任务，心中颇有不安，暗暗祈祷那短短的二十米路，千万别成为最难走的一段。他甚至开启事后诸葛亮模式：发现未戴口罩时，应当立即脱下志愿服，隐藏易成焦点的身份。一旦被拍照，有口难辨。画完服务的句号，他稍稍释怀：悔之晚矣！倘若逃过网友的镜头，实属万幸，往后“吃一堑，长三倍智”；假如真被曝光，只能尽力澄清。是幸是祸，已非他所能左右，静观其变吧。

事情发展成当前的局面，他哪有心情静观，活似被翻来覆去拌炒的辣椒面，毛焦火辣。那个平常难得一坐的位置，犹如长着密密麻麻的尖刺，令陈则灵坐不稳当。他盼着公交车开得再快些，自己好躲回小屋。司机并不如他的愿，抗疫期间，出车班次大幅减少，车速自然缓慢，等一等乘客，错过的话，势必苦候。

下车后，他罕见地戴起原本是摆设的帽子，包裹自己。谭洛来电，直奔主题：心儿，瞧见微博没？蹭蹭蹭冲上本地热搜榜，不明实情的吃瓜网友吵翻了天，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哪里明白，当时你虽穿着志愿服，实际却没有开始执勤，只是去广场罢了，罕见的小疏忽，不算多大的罪过。他们揪住不放，还闹到网上，引起热议。有点过火了。咋不拍摄、宣扬咱们志愿服务的场景呢！

谭洛一口气说完，安慰道：你别太担心。我是事件的目击者，假设他们喋喋不休，我愿意为你作证。你没有故意违反防疫规定，更未无罩劝导，与博文里的说法不可一概而论。

谢谢你的信任和宽解。陈则灵顿时哽咽。目前还肯站在他这边，况且敢于出证，需要莫大的勇气，怎么不感激涕零。

随即，虔风志愿服务队队长、公司副总经理老何电询前因后果。他说：原本，这是个小失误，批评两句、引以为戒即可结案。现今叫人拍照，捅到网络，变成公共事件，料理难度翻倍。网友眼尖，肯定能猜到事发地点，我马上和广场管理单位的张主任商讨如何应对。照这个情势，郑重道歉是免不了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可也别有太大负担，我们相信这是无心之错，以后你参加志愿服务的劲头不能消减。

陈则灵连声致谢，并保证将一如既往地为志愿活动奉献自己的力量。不少同事问讯、关怀，祝愿今次事如其名，心诚则事灵，顺利过关，不生后患。

回到租住的屋子，陈则灵没心情做饭，没胃口吃饭，啃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手撕面包，心中忐忑不安，感觉暴风雨将要扑面而至，毫不留情地把他撕成粉碎。他逃不掉，又不能与之对抗，除了认、除了忍，别无他法。俗语云“走一步看一步”，此刻他寸步难移，只盼结果早点降临，否则自己无可认、无可忍，比在风中飘零的落叶更可怜、更彷徨。

他一遍遍刷新微博，等待最新消息。老何向张主任—— 他其实是该单位的副主任，平时跟团队对接—— 汇报情况、协商对策，及时发布致歉声明是必然采取的措施。它迟迟没有跃入焦急的眼中，而别的媒体纷纷转载该消息，评论数量好似涨潮般增添，越来越多的网友在线声讨，义正词严地呼吁重惩。口罩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举国敬佩的防疫英雄，陈则灵未料到自己会沦为口诛笔伐的反面典型。有一瞬间，他简直想以死谢罪。

直到夜间十点多，包括原博在内的几个本地资讯博主相继发布了内容一致的新消息：仁铭广场管理单位就志愿者未戴口罩一事的说明，详情见图。图片是书面说明的扫描件，内容是：

各位关心仁铭广场防疫工作的朋友：网友反映今天下午有一名志愿者未按规定佩戴口罩而执勤，引发广泛讨论。首先，郑重感谢大家的密切关注和真切关爱，“出门戴口罩，防疫便捷招”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外出时正确佩戴口罩依然是必须坚持的主要防疫举措。其次，请允许我们如实陈述事发经过，即便是“责之切”，也应知悉原委，有的放矢，无端谩骂不可取。该志愿者是公司职员，义务参与广场的文明劝导活动。今天下午，他与另一同事同行，因工作投入且出门仓促，忘戴口罩。在距公司大约二十米之处，同事发出提醒，他迅即回到办公室，戴好口罩后继续参与执勤。在返回中途，被热心网友拍照并传播。再次，身着志愿服，就该严格约束自己，一身不正，何以服人？尽管是在去服务场地的途中，“以脸示人”的路程仅二十米，且行人寥寥无几，这种马虎的行为仍当受到严厉的批评，同时警示其他志愿者。事情发生后，该公司志愿服务队的负责人已对其作了严肃的教育，本人也深刻认识到错误根源。我单位与他一起，向公众致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将加强志愿者团队的管理，汲取教训、时刻警醒，绝不再犯类似错误。欢迎大家将全方位的监督当作厚爱，我们会把善意的批评视为鞭策。最后，该志愿者热爱并多次参加志愿活动，认真负责，表现不错，恳请网友给他改过的机会，理性评论，杜绝肆意辱骂，更勿擅用人肉等手段，侵扰其正常生活。让我们共同努力，营造景美、人善、整洁、和谐、文明的仁铭广场。

最后是落款及公章。一股强大的暖流涌过陈则灵的心田，享受“久旱逢甘霖”的滋润。他给老何发送信息，对他和张主任的好心维护表达谢意，另在虔风志愿服务队的群里发表道歉消息，是他将团队推到旋风之中，理当给出交代。同事之间多有交往，大抵知晓他平常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至以偏概全。他们的回复，用词温和，以抚慰为主，相互鼓励不要由此泄气，丧失信心，时时事事处处务必格外谨慎。

寂静的深夜，陈则灵的肚子“咕咕”抗议，只得再吃一个面包。他立马睡觉，祈望明早醒来，网络上不再有咒骂之言，哪敢奢求一夜之间获得原谅，只希望网友如说明里提倡的“理性评论”。今后，他一定用心、尽力投身志愿服务，回报天底下的好人。

事与愿违的第一重含义是，他难以安睡，平躺、面朝里、面朝外、拱着双腿，无一种睡姿能带他回到梦乡。依照摸索出的规律，如果不能在闭眼后的二十分钟内入眠，他将为此耗费一两个小时乃至更长时间。每逢翌日有重大事务的夜晚，他总会被睡意狠心抛弃，心神清醒地独自流浪。既然睡不着，索性留意网友的反应，半夜出没者不在少数。于是，事与愿违的第二重含义随之揭幕，他的期望未能成真。

吔，官方参与洗刷刷活动了！洗得干净么，小心越洗越黑，最终把自己洗出一堆问题！

这小子有什么强大的背景，请动管理单位出面替他开脱。哪位大神有兴趣深挖背后的故事？

咱们是不是该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仗义执言的单位身上了？

解释=心虚=有问题，更大的瓜还在后头，筒子们坚持住！

……

零星有一两条表示谅解的留言，气势被更有煽动性的谴责淹没，搅不起一朵浪花。

陈则灵心里的火再度被点燃，睡意远远躲着，不打算跟他融为一体。他在几个微博账号之间来回切换，逐条阅读留言，每增加一条，他读一条，读得难受，不读更难受。在无觉可睡、无事可做的状况下，手机是唯一管用的救命稻草。有好几次，欲留言替自己辩白，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删除，不留痕迹，算是出一口气。可终究没这样做，雁过留痕，手速再快，也难免被留证。何苦自找麻烦。

闹铃音是班得瑞的舒缓曲子，当它吟唱出声，他吓一跳，憋屈整夜的困倦排山倒海地袭击。陈则灵眯了五分钟，强打精神起床，忍不住呵欠连天。洗漱之前，又看了新增评论，气得差点吞下满口的牙膏泡沫。这本该充满活力的崭新早晨，像极了某个人的死气沉沉的末日。

去公司的路上，他依旧“破帽遮颜过闹市”，生怕遭人认出，拍下本尊照片传至网络，届时除开改头换面，哪还有活路。好在乘客和路人更关心自我防护，没心情探究这个装束、举止略显怪异的人跟那篇热点新闻有何关联。绝大多数网友过着自己的生活，仅仅是热闹场面的看客，而少部分极端网友，嘴下不留情—— 平日不便在生活中讲的脏话滑溜而出，说不定还是亲友眼中的彬彬有礼之人，手下更不容情—— 他们善于藉由蛛丝马迹寻找所谓的真相，顺藤摸瓜，不论这瓜是好是坏。若是后者，不免被视作“英雄”，为公众立下功劳一件；若是前者，亦无大碍，至多被责备两句，骂人者被人骂，有了几分免疫力。哪种结果皆能为网友、媒体制造足够的谈资，满足看客的窥欲。有的人乐此不疲。

同事能凭衣认人，他们的好言劝慰无法缓解他的痛苦。谭洛专程跑到门口，道：怪得稀奇！那篇说明不是谈得很透彻吗，为啥网友仍旧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如今的人都不讲道理了么？

陈则灵无奈地摇头：我也是芸芸网民之一，着实想不通。或许得饶人处不饶人是一种特权吧。

此种境况，令老何措手不及。不解释不道歉吧，公众不明就里，骂得起劲；解释吧道歉吧，人家说你解释便是掩饰，心里有大头鬼。嘴巴两张皮，怎么都能占理。他戴着口罩，站在办公桌前，双手抱胸，拧紧眉头：本想着，坦诚说明加真诚道歉足以平息事态，到此为止。谁知一片赤城反倒变成火上浇油。防控疫情的艰难征程中，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信息、歌颂的英雄，何必跟一只小虾米斤斤计较。你并未侵犯旁人的任何权益，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他们何以不肯宽容呢？

陈则灵沉默，心道：他们谈论本地的鸡毛蒜皮，不妨碍留心大事。反正近期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不知于何处消磨，怎肯轻易放过。

我的立场不变：深切反思自身差错，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放平心态，专注于工作，积极于志愿服务，不要背上包袱。

陈则灵只顾点头。

老大对此事尤为挂怀，他对你的工作态度和能力是认可的，让我代为慰问，并命我妥善解决。志愿服务属于业余的义务劳动，顾此失彼不值当。切记，沉默是金，莫要着急上火。

谢谢老大和何哥的厚爱。我一定沉住气，把精力全用在工作上。陈则灵想到读书时背诵过的“庶竭驽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何的手机响起，他大步走出去接听。不到盏茶工夫，又如风卷入，急切道：刚刚张主任打电话来说，一大早，日报、晚报、电视台的记者齐齐堵在单位门口，等着采访他。他请进办公室，称事实已发布于网络，哪知大伙儿不买账，骂得十分难看，仿如当事人跟他们有啥深仇大恨似的。假使主流媒体参涉其间，无异于又往当事人后背移去一座五指山，叫他如何受得住？张主任小心翼翼地请几位无冕之王舍弃这条素材。人家固执己见，说媒体有责任追根究底，鞭挞丑恶、赞扬美好——

我只在开展志愿服务之前，有片刻的疏漏，归入哪一类为宜？丑恶的美好，抑或美好的丑恶？陈则灵打断他的话。

你甭在意。不得已，张主任又絮叨了一遍经过，与网络说明一脉相承。记者意犹未尽，问能否让他们采访照片中的志愿者。张主任脸色大变，说你是个热心肠的年轻人，在此节骨眼确实有过，即使公众的情绪因疫情而焦虑，也该有宽大的胸怀，宽恕某些无伤大局的人与事。如若从命，等于添油加醋，绝非了局之法，趁此打住吧。好说歹说，那几位记者才扫兴离去。

由于我的一时粗心，让老大、张主任、你以及同事受了连累，实在对不住。

你且宽心。论公，这是虔风团队的事务，咱们不能袖手旁观；论私，咱俩是多年的同事兼好友，更不可坐视不理。最近几天，你不太适合抛头露面，暂停参加团队活动。注意调整心情，切莫整出心病咯。

三天后，日报和晚报毫无征兆地同日刊登了一篇采访报道。标题分别是《志愿者未戴口罩后续—— 本人发声：我非大奸大恶之徒》《未戴口罩志愿者现身：请手下留情》，文章内容大同小异，可见是一同采访的，不过两家媒体报道侧重与标题提炼各不相同。

陈则灵化名为陈以阶。他说：我接受采访的初衷不是狡辩，而是亲自向公众和社会道歉，吐露近几日的心声。我特别喜欢从事志愿服务，依靠真心付出，让对方感知善意和文明，而报以一声“谢谢”，是对自己的最高奖赏。每回执行任务，我都会端正态度、全情投入，深深感到自己背负着一份沉甸甸的使命。我不敢吹嘘从无过错，但能够保证尽职尽责。

他又说：这次出勤前未戴口罩，是无可抵赖的错误，借助媒体平台，诚恳道歉。我察觉之后当即纠正，并坚持完成既定的任务，自认为未曾严重扰乱本市及仁铭广场的防疫秩序，恳求大家口手留情。合理合分的批评，我会接纳并且牢记，涉嫌人身攻击的评论，请恕我无法认领。我只是个力量微弱的平凡人，犯的不是该当承受“言语凌迟”惩罚的罪恶。且网络绝非容纳肮脏口水或口痰等污秽之物的环境，我没权利要求大家换位思考，但在噼里啪啦敲出洋洋洒洒的留言内容，点击确认之前，理应考虑这么说是否妥当。每个人的一句话看似一颗灰尘，然而当它们堆落在某个人的头顶，那也是一座巍峨险峻的大山。如何能不慎重呢！键盘侠人人会做，难度系数太低，自以为是率性而活、打抱不平，实则大多数是挟天下之公器而泄一己私愤。

他还说：犯错是个人行为，仁铭广场管理单位、我所在的公司和志愿团队与此无关。为使窝居多日的市民在广场安全休闲，他们从早至晚不间断地巡劝，普及防疫常识，很是繁忙。我市连续十余天无新增确诊病例，广场不存在安全隐患，离不开他们的悉心护卫。请求大家不要因为我的过错，完全抹除了他们的功劳。

最后他说：这些天，我一直陷于不安、自责、惶恐的糟糕状态，深以彼时的忽略为恨。此后，我会参与更多的志愿活动，用实际行动弥补过失，也期待更多的人加入到这股洪流中。有困难找志愿者，有时间做志愿者。

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栏目编发了视频报道，回顾整个过程，配以“陈以阶”的采访画面。当然，面部和声音均用技术做过特殊处理。

三则报道一经推出，迅速在本地微博、微信、群组中流传。张主任、老何和其他同事分外吃惊：为啥主动往枪口凑？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老何一路小跑，冲进办公室问：心，你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陈则灵平静地说：我约的他们，一吐为快。把自个儿置于透明的阳光里，让那帮网友找不到黑点，无话可说。

老何急得跺脚：他们没话可以找话说，键盘侠是闲不住的，你想让他们再干点别的事么？时间一长，你不晒死，也得晒伤，何苦来哉？老大看见了新闻，认为你行事稍显莽撞。

陈则灵咬了咬牙：有什么后果，我独自承担，绝不牵连公司。

只怕为时已晚！

陈则灵言出肺腑，诚心思过，自我反省，并表示不会远离志愿者行列，没能扭转热评风向。

哟嚯，传说中的男猪脚露面了！口罩都不戴的人，打什么马赛克呀？您接着装！

出续集了，演成连续剧，有完没完？

居然还有脸公开辩解，口罩丢了，脸没丢？后面有一句回复：那会儿没丢，所以丢到这儿了。

走过路过，人人踩一脚。

省省吧，洗不白的。

不仅如此，有网友搜寻出陈则灵的微博账户“诚先森”。他最近两年没新发消息，只做观众，极少评论，此前倒是发过几次志愿活动的图片，它们不幸沦为“把柄”。他们蜂拥抵达，在博文下边开骂，此处顿成垃圾场，污言秽语随处可见。陈则灵慌忙关闭评论，结果人家启动转评，一波接一波，不胜其扰。无可奈何，他将所发博文统统删除，“销毁”阵地。岂料对手领先一步，将某些图文消息截图流传。

老何发来一条微信：公司官网被攻击了！

他点开网站链接，跳转显示的页面是一张灰色背景上画着血淋淋的大叉，中间留有几行文字：不管他叫陈以阶、诚先森或者其它名字，请开除他，谢谢。不然，后会有期。

陈则灵怒不可遏，点击右上角的关闭符号，那一粒粒文字立时化作“炸弹”，“嘭”地爆炸，骇得人心惊肉跳。可恶！他狠狠砸下鼠标，气恼之外，无计可施。

在通知他之前，老何已组织技术人员展开“自救”，争取将不良影响降到最小。可魔高一丈，短时间内无法还原，控制不住事态，导致公司大部分员工怀着好奇心登录，一探究竟，退出时意外遭“炸”。总经办的人即刻向老大详细汇报，一场紧急会议在线召开，议题只有一个：怎样应付这一变故。会议进行之中，经外援力量协同作战，瘆人的画面总算放弃顽抗。雨过了，天晴了吗？未必，难保自诩正义侠士的网民不会再捣乱，防不胜防。

陈则灵无心工作，呆呆盯住电脑屏幕，桌面背景图由他自行设计，天蓝色调。他们查得出自己供职的公司，那么他的私人电话、邮箱多半逃不出无形的大网，隐忍和抗争全部失效的时候，唯有请辞一条出路。他若赖着不走，公司岂有安宁之日？报警也是解法之一，然则不见得能立竿见影，高枕无忧。

这个任劳任怨的年轻人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刚进公司的青涩，加班至深夜的激情和疲倦混杂的体验，第一次听闻“心”这个绰号的茫然，还有参加志愿活动的一幕幕……他中意公司的工作环境与氛围，乐意跟这帮同事做拍档，立志像老何那样做出一番成绩，不负公司栽培，不负年少初心。

哪曾预料，转眼已到完结时。陈则灵给老何发去一条信息：我决定辞职，不拖累公司，请予审批。他相信老何会及时读到，并在会上提出，这场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临近尾声。

果真，十分钟后，老何快步进门，看不出表情，低声问：想好了？

马蜂窝是我捅的，活该我挨蜇，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而无动于衷。

老何垂下头，宛如熟透的稻穗。

老何，你尽快让谭洛草拟并公开发布公司解聘我的声明，这一局算入侵者得胜。

老何为难道：截至眼下，公司是跟你并肩而立的，可面临的形势……唉，公司不能与网络大众为敌，而今缓兵之计，只好委屈你。等风平浪静，只要你有意向，回归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望你理解公司和老大的难处。

陈则灵颔首：公司没直接让我滚蛋，已是大仁大义，我将永远心怀感恩。我先离开，过几天再来办理离职手续。

老何握住他的手，重重一摇，沉声道：我送你。

走到公司门口，老何说：兄弟，你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持之以恒，会取得出色的成就。

借您吉言，我咬定青山不放松。陈则灵的笑容深藏不露，快回去安排工作吧。

道路宽阔而空旷，他无处可去，乘车归蜗居，诚如李白《行路难》的开头所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还不到下班时间，公司的网站、微信、微博同时发布了一则简短的声明：

各位朋友：近期出现于新闻中的未戴口罩的志愿者陈某某，确系我公司员工。对其越矩造成的后果，公司深表歉意。为加强员工团队建设，回应社会关切，经综合考量，公司决定即日解除与其签订的劳动协议。让我们携手构筑全市疫情防控工作的坚固堡垒，早日打赢这场关乎国计民生的阻击战。敬请周知。

陈则灵心里的石头安稳落地。

次日下班后，谭洛发消息说：今天是平安的一天。意味着那些人消停了，抑或忙于吃别的瓜去也。

平安无事的第二天、第三天接踵而至。不需要熬过十四天，基本能断定，由他没戴口罩掀起的风波至此停歇。

阳光茂盛的日子，他全副武装，前往仁铭广场，以普通市民的身份晒太阳，欣赏开得正艳、烧得绚烂的海棠花。它们不惜胭脂色，傲然独立，到底是欲绽红深开处浅。执着是深、释然是浅；争辩是深，沉默是浅；未来是深，过往是浅。深浅不紧要，一片冰心犹在玉壶，足矣。

陈则灵面向太阳，他活在不含杂质的清澈的阳光里。他坚信，明天会见证自己重新出发的勇往身影，而劈面的浪涛会检验自己的不屈意志。他可以失败，但绝不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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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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