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W.S.默温 新作21首 [译自2016诗集]

【译者按】美国诗人W.S.默温 2019年3月15日过世，91岁，前一天他的伴侣Paula过世。以下译自他的最后一本诗集（2016年出版）Garden Time，作为纪念。这本诗集是老诗人失明后的作品（由他的伴侣Paula写下），语言简单纯粹，仍保持没有标点符号的默温特色，翻译时在句中用最简单的句逗，句末不加。

Paula and W.S. Merwin at home with Pe'a, their noble companion, 2015

从我们的阴影中

有那么多词语表达悲伤

而鲜少词语表达快乐

也许没有一个

能描述

那眼秘密泉水

从词语前面涌出的声音

虽然当它的嗓音

在我们内心响起时

我们希望能把这些

向别人描述

如果他们愿意停下来倾听

谈论

词语以外的东西

悲伤就会在幸福之时

在我们内心升起

快乐会在巨大的悲伤之时

突然占有我们

他们两个都认得我们

从我们来这里之前

但如果我们对他们说话

只有悲伤逗留不去

听我们说完

快乐却消失不见

也许会等着我们

在我们最想不到的地方

不早不晚

是我到了这个年纪

还是年纪到了我身上

哪一个带来了所有这些

沉默的意象，在朦胧的河上

显现着消逝着，正像河做了一切

而不置一词，虽然他们都知道我

我能明白他们总是知道在哪儿找到我

给我带来他们知道我能认出的东西

他们知道只有我能认出的东西

给我看我以前不可能见过的东西

然后留下我去弄明白我自己的疑问

他们消逝着不作任何许诺

万物之声

雨停了

你从未听到它停

然后从树上滴滴沥沥，然后

谁能听到雨水不再洒落

不再到来，然后

不再到来

其他事情必定也正这样发生着

在我们周围却听不到

你从未听到那只狗停止吠叫

无论你是否在听

我们听到事物发动，继续

呼喊，尖叫，歌唱

说你好说再见，但听不到

停的声音

万物之道即如此吗

停没有声音吗

“停”停下来

没有声音吗

然后没有声音

（没有停止）

默温 84岁

黑樱桃

五月已晚，当光线变长

渐成夏天，年幼的金翅雀

一整日扑棱而下，第一次

发现自己身在飘落的花瓣间

正轻摇他们白日的颜色

在旧屋旁花园白日的阴影里

一季无雨的寒春之后

听不到来自空空村庄的声音

我站在那儿吃着来自头顶枝头

结实累累的黑樱桃

又对自己说“记住”这一切

秋分后的光亮

清晨，光亮在树林高处嬉戏

它只把时间用来嬉戏

它停下，在高处保持静止

鸟儿与它一起停下，安静不动

永远不知道那样持续了多久

然后鸽群在另一个年代再次醒来

白色足印在棕榈树的长叶上

开始舒缓的舞蹈带着影子的足印

舞者在影子的臂膀里移动

影子在寂静中欢庆秋分

欢庆离去的光亮

那记忆中的漫长夏天

破晓时的雨

一滴一叶，雨滴找到了自己的树叶

其他的纷纷追随，像故事铺展

他们隐身在苏醒的鸽群中到来

鸽群从山谷的睡眠中应答

那儿没有其他声音或其他时间

2007年诗选

光亮的翅膀

光亮出现，把万物给我们看

它揭示绚丽它称之为万物

但它把万物给我们每个人单独看

只看一次而且只是看

而不能触摸或留在我们的影子里

我们看到的从来不是我们触摸的

我们所取的，结果是其他事物

我们看到的一时间原封不动地离开

而其他影子聚集在我们周围

世界的影子和我们自己的缠绕一起

我们已经忘记了他们而他们认识我们

他们记得我们从前一直的模样

在第一个到来之前他们已在此自在如家

万物都将离开我们除了我们的影子

但影子携带着整个故事

在第一缕黎明边，张开他们长长的翅膀

蜻蜓之后

蜻蜓像阳光一样常见

在他们自己的日子里一直悬停空中

向后，向前，侧身

仿佛他们是记忆中的事物

此刻有成年人匆匆忙忙

他们没有看到一只

更不知道他们

没看到什么

蜻蜓两翼上的脉纹

是用光做的

树叶上的脉纹了解它们

和流淌的河水

蜻蜓来自水的颜色

知道它们自己的路线

当我们出现在他们的眼里

我们是陌生人

他们飞走时带走了他们的光

没有一只蜻蜓会记得我们

外国口音

这些词已被用于

那么多事物

此刻它们怎能述说

这清晨的光

褶状叶上的白

和八哥的喧闹谈话

在此陌生

如我

在此自在如我

衰老如我

对这同一地方

有另一种记忆

八哥一直在飞

飞来飞去

不同意

我们认得的东西

河

李白，小舟已逝

它载了你一万里

顺流而下，一路上

长臂猿在两岸啼叫

此刻猿声已逝，他们

啼叫时所在的森林已逝，你已逝

你听到的每个声音已逝

此刻只有那条河

径自流淌

2016年诗集 Garden Time

笑着的孩子

当她从厨房的窗户俯视

屋后院子，和褐色的柳条

婴儿车，她把三个月大的我塞在里面

在我出生后的第一个一月的鲜空气里

婴儿车在晃动，她说，接着晃动

她看到我正躺在那儿笑

后来给我讲这些，正是

这个情景让她对生活恢复了信心

在我出生前她失去了

她所爱的所有人，她才开始

相信她也许有能力

把我养下来，当我躺在那里在冬天

笑着，她正考虑的是这些

后来当她告诉我说，我一直是

一个快乐的孩子，她一定是怀着这个想法

度过了所有阴霾笼罩的日子，如今

走出我自己生活的梦想岬角

我又醒来，变成了那个笑着的孩子

黑暗中的钢琴师

音乐不在琴键上

也从没有人看见过音乐

音符发出，找到

彼此

倾听他们的道路

他们移动时就成了音乐

他们一直都在

等待

树叶在夜空里微动

当音乐在他们周围变化

雨水在一个舒缓的小调中到来

琴键在他们的舞蹈之梦中对自己鸣唱

他们做自己的音乐

他们又做了一遍

只有此刻

我们当时以为我们会单单回忆起

我们前往的地方，忘记其余

但我们记起的却是那次出行

经常伴随我们的是那条路

此刻再没有别人，我们

前往的地方不在那里，甚至那时

它在那里已经被遗忘

然而我们记得渡过的那条河

它留下我们之处的石桥和老树林

我们头顶的那只小蓝鸟和它的

隐蔽的巢穴——它正带回

发现的东西，我们从那儿去了哪里

我们那时看到的一切都没有名字

河水在我们身后依旧流淌

同一条河

词语从未讲述有关它的一丝一毫

在它来了又去的前前后后

它并不需要爱也不需要了解

它是完整的但从未完结

它运载无重的“当下”之船

我在孩童时见过它一次

我父亲在孩童时已见过它

坐在一只空空的划船里挨着它

船被牵引着半途向岸，泊在那里

我父亲背对河坐着

抓着长船桨的干燥手柄

思索着他想去的某个地方

他对那里一无所知无法想象

而这条河在他身后继续流淌

在它的流淌带去了白日

而他自己的父亲在孩童时

已见过这条河，桨轮船

带着高大烟囱沿河而上

抛锚在近海的深水区

那只划船外出去接旅客

他们的行李信件从匹兹堡上来

这是铁路到来之前的事

检查员带着他们的仪器

在树下测量，他一直熟悉的

那些树。然后驳船装载的

睡眠者，住在那里的人

卸载到骡子货车上，沿着

路右边拖到他们睡觉的地方

而在匹兹堡和伊利湖之间铺下

铁轨。

但对于我的祖父

总是那条河把他带往远方

又把他带回那块大岩石边

在远处岸上，有白漆的字母

高如一个人宣告着“雷默”

那是我父亲住的地方，一直到

他母亲带了她后面几个孩子

搬到下游镇上，白漆的字母

还在那里，当夏天父亲带着我

去村子里看望的那天

我站在旧房子和那条河之间

从几处房子只看见上游

闪亮的河水满溢

一座大坝，一个老人在路边骄傲地说

那是计划的许多大坝中的第一座

2007年诗选

共渡

这些日子我能看到我们彼此紧抓

当我们被激流冲过

我紧抓着你，不让你

被水冲走，你紧抓着我

不让水把我冲离你身边

我们看见海岸模糊而过，当我们

在激流中抓紧彼此

日光在我们上空无声奔流

在日光里我们将被冲走多远

在夜里我们就偎在一起多久

而它又将把我们一起带到何处

同时

日复一日这夏天的雨

让他们无法树起

我们的墓碑

让我们一起待在家里我的爱人

而不知道

正如雨不知道它来自哪儿

围绕我们四周的

海洋

不知道它的起点

早晨，老人独自在家

有些问题我已经不再发问

另一些我很久不曾发问

我返回它们又迅速离开，发现

我正微笑着，而问题

一直是我，问题

根本不是问题，只是意味着

同一时间不同的事物

是的我现在老了，我是孩子

我记得什么称为老日子，没有人

会问他们如何变成了老日子

而如果我问自己，没有答案

所以这是旧的，是我所变成的

那答案是我以后当我年老时

会想起的某物，但今天早晨

并不老，我是这早晨

秋叶在其中没有疑问

正如微风吹过它们而去

十二月的早晨

我如何遇上了这迟来的幸福

当我此刻醒来在剩余的日子里

在我生命中伴着宝拉的又一个早晨

正给我惊讶，像第一个早晨

离命运之神近得能听到她们

我知道谈论幸福是一种鲁莽

但今天早上，甚至那些往日的悔恨

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积怨

而抱着羞涩的希望，像春天

第一株草正出现在铺路石之间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如今我看到

每一个台阶都在引我到

白天到来之前到我意识到的

眼前这个早晨，我忘记了

我几乎是盲人，我看到我本来

接下来要读的成堆的书

在那里等待着，像数尊

忠诚于旧日主人的狗的坐像

但幸福有空气制作的形状

它从不曾被任何人拥有

它在自己的时间里凭意愿而到来

未被述说的

下落的滋味是我们忽略

却从未忘记的事情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动物

与我们分享它，有什么生灵

每一时候因它而消逝

从来不曾有一个字说到它

他们逝去他们逝去但我们继续

呼吸它呼吸它但从来不曾

了解它，从来不曾说到它

这非常一刻它已经来了又去了

从来不曾有一个名字

我们如何能向它致意，既然我们活着

为什么我们想，既然我们活着

在所有这些无物之旁我们说话

在闪亮和大笑之间

有时我们甚至忘记了寂静

但寂静在每一呼吸时忘记我们

水上的声音

当我们渐渐进入另一段年纪

有精灵回到我们身边

我们认出他们还像离开时的样子

我们听不到他们的消息时，仍记得他们

他们中有一些来自鸟的身体

有一些来到时没被注意，像遗忘

他们并不召唤从前的生活

还有遥远的声音依然希望找到我们

礼物

当他们正要离开花园

有一位天使向他们弯下身悄悄说

我要把这个送给你们

当你们正要离开花园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或者有什么用

或者你们拿它做什么

你们将不能一直保存它

但你们也不能

一直保存任何东西

然而他们两人马上伸手去接

这礼物

当两人的手挨到一起

他们笑了

默温译诗选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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