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金春峰：《老子》第六十五章注译及述评

任继愈先生说，提倡国学有两本书是必须读的：一部是《论语》，一部是《老子》。他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开始硏讲老子，毕生不辍，晚年还出版了《老子绎读》（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台大陈鼓应教授亦以巨大精力从事《老子》注译及评介工作，其《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一书，详集古今注译，斟酌损益，前版及后来的修订版都蒙惠赠，使我获益良多。两位的译注为《老子》研究提供了基础。但新作还是续有出版。最近我的老同学赵又春又伏案笔耕，写完了《老子真义》一书，详析各家得失，特重逻辑与语法解析。然《老子》是诗。“《诗》无达诂”，西汉大经学家董仲舒的这句慧言，是历来注《诗》大家都承认的。故《老子》注译及评述的空间仍然很大。我读《老子》，亦时有所感，时有所获。现将“第六十五章注译及评述”公诸同好，祈望赐教。

六十五章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注释：

1.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古來善于以“道”冶国的，不是教民聪明，是让他变笨，变得头脑简单。有如操练新兵，各种简单动作不断重复，使其只知按长官口令行动，不知有他。

2.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老百姓之所以难于治理，是因为他们小聪明太多，总有办法对付你。

3.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以智治国”是精英治国、人治；靠君主不断发诏书。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社会乱象丛生。这对治国有害。“贼”，祸害。《墨子•非儒》：“是贼天下之人者也。”

4.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相反，用简单愚笨的办法治国，对国家有利。

5.知此两者亦稽式------“稽式”即稽查之法式。按上述两种法式加以选择，也是一种法式。

6.常知稽式，是谓“玄德”------“常知”，超乎平常的认知，不是时间意义的“常常”。以“常知”实行“以愚治国”，这叫“玄德”。“玄”，深而又深。“德”兼具道德品性和才能两义。

7.“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物”指世俗常人的认知与才能。坚持用“玄德”的智慧治国，与常人的认知相反，但可致天下大顺大治。

述评

1.这章的奥义在于一个“愚”字。多数注译谓“这一章集中表达了老子的愚民主张”，但老子讲得很清楚，民乃“智多”，何能使之变愚。

实际上老子所谓“愚之”是主张以笨办法、简单办法治国。“愚”者笨也、简单也。有如中国菜，各派各系，全赖厨师之厨艺高超，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是“以智治菜”。西式肯德基的汉堡包，机械配方，只按电钮就成，文盲、笨人也可操作。这是简单办法，“以愚治菜”。中医对症下药，人人不同，时时不同，第一副药与第二副药也不同，也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国医难得。中医朋友常感叹后继无人。这是以智行医。西医拼用工具，走向以定式化量化的方法治病，较近于法治。法治治国，上上下下人人守法，社会良好秩序即可形成。比之“智治”，要简单有效得多。

第十章说：“爱民治国，能无以智乎？”五十八章说：“其政闵闵，其民屯屯；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七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都和本章精神一致。

2.韩非说：“书约而弟子辩，法省而民讼简，是以圣人之书必著论，明主之法必详事。尽思虑，揣得失，智者之所难也；无思无虑，挈前言面责后功，愚者之所易也。明主虑愚者之所易，不责智者之所难，故智虑力劳不用而国治也。”(《韩非子•八说》)要明主采“虑愚者之所易”的办法治国，这是对“以愚治国”的很好的阐释。

3.司马迁说：“法家本于黄老而主刑名。”（《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韩非上面讲的以愚治国之术，就是他有取于《老子》的一个证明。

4.有学者译为：“‘愚’是形容词，‘愚之’是（统治者）自比民众愚昧的意思，即是‘愚于民’的缩略；‘明民’是‘明于民’的缩略，比民众高明的意思。”认为老子是主张统治者要自认自己比民愚，民比自已智，那就能治好国家了。

这恐非老子本意。

5.“玄德深矣……与物反矣。”“物”是代指词，指平常世俗“以智治国”这种认知。有如“道之为物”，“物”指“道”这个东西一样。不少译注以为“物”指实物、物体，译为“（玄德）与普通生命（物）的价值取向正相反”。“（玄德）和事物复归到真朴”。“（玄德）与万物复归于大道”。这造成了对整句的误解。

6.现代社会，法治特别重要。“法”包括各种规则、程序、标准、条例等，如交通的红绿灯就是“法治”。以前靠交警指挥，忙得团团转，也免不了撞车。现在驾驶员都养成了习惯，见红灯就停车。交通指挥变得容易多了。这是国之福。应付大流行疫病，有专业预防程序，一级、二级、三级疫情都有明确的隔离防治标准，由专司其职者按法操作，不受经济、政治、外在权力等的干预，事情就简单多了，一发现就能有效控制。老子所谓“常有司杀者杀”不是这样，而是“越俎代疱”，由长官定夺，就“未有不伤其手者”（第七十四章），且容易酿成大祸。

7.法治须要有好的“法”，上下都守法，并养成习惯。这很不容易。真能成为法治国家，确是国之福。

8.《老子》第三章主张对民要“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这有愚民之意。但主旨是针对“尚贤”。故对《老子》各章作具体分析是重要的，不能一刀截。

参考拙著《老子之社会政治与伦理道德思想-------兼论<老子>成书的时代》，载《先秦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年。

20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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