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小说家可能严肃地讨论大便吗？丨闲话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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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彭浩祥有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叫什么不记得了，里面有一名举止恍惚的摄影师，慢条斯理地给别人展示他的摄影集。集币册一样的小本本，插满了大便的照片。摄影师称之为“艺术”，作为观众，我对其一笑了之。

“大便”不能成为艺术的主题，似乎是一目了然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它缺少内涵。但是如果有人想争辩，他可能会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本身都缺少内涵，除非有人能赋予它们内涵。柳枝代表别离，雪代表纯洁，月光引起相思，桃花意味着朦胧的爱情……都是人为赋予的。既然柳枝、雪、月光和桃花可以具有内涵，为什么大便不能呢？不是大便缺少内涵，而是至今为止，没有出现那个赋予大便内涵的人。

于是，接下来的问题便可以是：那个将赋予大便内涵的人，会从哪里出现呢？大便，将如何被赋予内涵，被赋予什么内涵呢？

彭浩祥在电影里展现大便，更多是一种猎奇的视角，谈不上给大便赋予意义。音乐、绘画、摄影方面，我阅历有限，也没有见过谁仔细描绘过大便。不过，在小说中，我倒见过几个例子。

第一个是多年以前读的一部小说，出处不明。大致上讲，一个老人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他每天的习惯，就是背着双手走去粪缸屙屎。屙完以后，他会回头瞧一眼。如果那屎的形状颜色都好，他就一身轻松地慢优哉游哉原路晃回去。在小说里，他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第二天又去屙屎。那天拉出来的，垂头耷脑，黯淡不明，似乎还夹着血色。于是，他喃喃自语：“完了。”接着宿命般地气绝身亡。

在这部我记不清名字的小说里，大便是一个道具，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重要道具。作为某种谕示，它和人物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算是一种出人意料的设计。

我们可以在库切的小说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中找到更令人吃惊的设计。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是库切的第二本小说，我之所以没把标题翻译成中文，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中文译本将其翻译成《内陆深处》，我觉得很不错，但同时又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干脆直接用英文原题。

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是一部背景设定在种族隔离时期的南非的小说，小说的主要情节讲的是一个神经病白人老处女，谋杀了暴君一般的父亲，解放了黑人雇工以及雇工那个被父亲占有的年轻妻子，随着父亲的死，农场陷入荒芜，最终，黑人雇工强暴了老处女，成为了形式上的主人，又为了不跟谋杀案扯上关系，带着妻子逃得无影无踪。

这篇弑父的故事，通篇是老处女的独白，文字有时优美如诗篇，有时粗俗似骂街。第64节独白，记录了一则对大便的观察。

每隔六天，在无花果树后面的便桶里，我们会在对方屙屎后满是恶臭的气味中去把肠子里的粪便排泄出来，要么他在我的恶臭中，要么我在他的恶臭中，我们的周期六天一碰头，他是两天一次，我是三天一次。掀开木制马桶盖，我蹲跨在他那堆可恶的稀里哗啦下来的东西上面（那些带血污的要命玩意儿倒是飞蝇的最爱），再覆上斑驳的色泽，我敢肯定，那些没消化的肉食几乎是囫囵地拍出来了。我自己的排泄物（据此我想到他，把裤子拉倒膝盖上，那些大头苍蝇在他屁股后头嗡嗡直叫时，他得使劲地屏着鼻息）颜色发暗，是那种带有胆汁色似的橄榄色，紧紧裹成一条，又臭又长，像是陈年之物。我们屏气用力，累得要命，我们揩拭的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是用商店里买来的方形厕纸，就像有身份的人那样，完事后我们整好衣服，神态镇定地步出厕所。接下来就是亨德里克（黑人雇工）的活儿了，他得去检查一下马桶，如果那里面不是空的，他就得把它弄到远离住处的沟穴里去倒空，然后刷洗干净，放回原处。他到什么地方去倒马桶，我不知道；但农庄的某个地方肯定有这么一个坑，两人的粪便盘绕在一起，父亲的红蛇和女儿的黑条条相拥而眠，沉寂之中融为一体。

文敏译，《内陆深处》

64节的前几个句子是一道计算，让人联想到库切的数学本科背景。计算需要冷静，所以库切在这里表现的是老处女极度冷静的疯狂。这很库切，最深的疯狂要用最冷静的句子描述。

“要么他在我的恶臭中，要么我在他的恶臭中，我们的周期六天一碰头”——数学上的互相包含关系。

“我们揩拭的方式各不相同”、“就像有身份的人那样”、“神态镇定地步出厕所”——有相同的地方，又有不同的地方，是血缘上的父女，又是有精神鸿沟的两代人。

那些对大便的细致描写——我们能想象一副女人转过身子，低头细看粪坑的图画。这幅图画粗鄙，恶心，疯狂。如果结合女儿最终谋杀父亲的情节，它还散发出一股暴戾的气质，十分暴力。

库切不愧是学者型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写的大便，层次丰富，情绪复杂而饱满，甚至还可以解读出寓意。

——今天的文章严格来说只是一篇笔记，一篇随想，一次记忆的整理。它也是一次比较，一次展示，展示那些不受欢迎的事物是如何被不同的艺术家利用和表现的，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们的用法，有高下之分。

其实有关运用大便的小说，我最喜欢的一个例子来自我在清华的师兄向祚铁。在他的小说集《武皇的汗血宝马》中有一个情节，一个大学生（我记得好像是大学生）还是小流氓（我又记得好像是个小流氓）屙屎完毕，站起来回身一探，情不自禁扪心自问：“我每天吃两碗饭，这里的屎看上去只有半碗，剩下的一碗半哪里去了呢？”（凭记忆写的，句子不是这个句子，意思是这个意思。）

依然是计算。将饭和屎并列起来，将嘴和屁眼并列起来，问题问的弱不禁风，但透露出一股荒诞不经的狂暴气息。俗到底，却隐隐有哲学意味。这是我喜欢这个例子的原因。

什么是小说家？小说家是与我们有不同说话方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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