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作家天地• 原创】甘迎春：生死契阔

散文天地

妻子已去世三年了，我经常在梦里见到她，同她说话。梦境是现在惟一可以与她见面的地方。

诗人说：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五百年前我拜求了吗？不知道。

小的时候，我可能说话迟，老闷，自己跟自己玩。童年到少年，唯有弟弟是最亲密的伙伴。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他给了我一个欢乐世界。然而，在我人生刚开始的时候，死神忽然将弟弟扑倒，让我猝不及防。那段时间，整个人晃晃悠悠，我开始怀疑人生，回忆裹着哀痛，时常呆望天空。

弟弟走后，他战友的姐姐时常来看望我的父母，嘘寒问暖，像寒冬里的一炉火。她是位热情的姑娘，在一次送她下楼时，忽觉喜欢上了她，暗火游弋。

礼尚往来，我空闲时也去探望她的父母，一来二去更加熟识。我们同住在一座县城。一座古城，秦时设郡，用脚随便一踢，便是秦砖汉瓦。

她家住城东街，嵌在一条古巷深处，五条巷。我第一次进巷口，就被戴望舒笔下“雨巷”罩住，雨雾蒙蒙，丁香芬芳。

如何推进我俩的关系，不知所措。想到一个老套说辞，帮她介绍对象，似乎是一个借口。起初她还应对着我，后来便有意躲着我,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月过去，冬天来了，我想，我应抓紧摊牌了。

一个星期天上午，天气阴冷，西风凛冽。我再次来到她家，到她的房间。第一次进入“闺房”，温暖弥漫。她坐床边，我坐沙发。先是寒暄，渐渐又说起“对象”的事情，一阵沉默，我心一横，扯断导火索，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告诉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照片，该有什么决定，写信告诉我。我显得慌乱，说完，起身告辞。出门时，浑身发抖，像癫痫发作，踉踉跄跄回到家，从头到脚冰冷。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仿佛是个关了很久的罪犯，既希望又害怕“审判”，夜里辗转反侧。

一周以后接到她的来信，约定12 月24 日去南京面谈。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天是她的生日，她要在这一天决定她的命运，而一无所知的我，忐忑不安地去接受一个未知结果，心想全凭老天爷安排。

那时，我在外地军工厂上班。工厂与家在同一条直线上，南京只是向东北延伸一点。我说的是铁路线。

我回信与她约好，24 日早上我在这边上车，她在那边上车，车厢见面。

当日，阳光灿烂，绿皮火车吐着浓浓蒸气缓缓进站，我俩准点在车厢对视微笑，像两个特工对上暗号。那天，在南京，我俩逛了书店逛商店。在新街口一家店里我忽然看见一条白色长条窄幅丝巾（蚕丝），暗花，对角明绣，墨梅，左上角织“聊赠一枝春”，右下角落“娟娟独秀”，各嵌了我俩名字中的一个字。欣喜，买下，并作礼物送给她。告诉她，缘分。

如今，丝巾暗黄，抚摸着它，遥念以往岁月。

返回途中，没有座位，我俩站在车厢的接头处，靠得很近，感受她的气息和眼里的温柔。我感觉，那一刻，我已横渡了她的心灵。其时，心中也有疑惑，在那个早婚年代，她年龄已偏大，却没有对象，按她的条件，似乎有些不正常，难不成情感方面遭遇挫折？于是，下车之前我坚定地告诉她，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陪你一生……

人有宿命，我的情感生活差一点得不到亲人们的接纳与祝福，因为血液中有反叛，导致“溺水”，时常呛得半死。那个年代空气局囿，世俗惯性很大。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父母，犹如扔出一颗嗞嗞作响的手雷，“轰”的一声炸了。引爆的焦点即是她比我大三岁，工作单位“大集体”。我倒在“大”字上。母亲说，你要娶她就不要进这个家门！我傻了。咋办？错了吗？自觉没错，要错就是月下老人睡迷糊了，把线孔插错，让一对不合时宜的人手忙脚乱，在地下奔跑了两年。

那个年代，当我们走入感情生活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应该怎样生活，怎样建立家庭，只能蹚水过河，向导是文学与电影。路遥的小说《人生》给了我们太多的影响，“决不做高家林”几乎成为我们人生的警示。

失去家庭的支持，我俩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加之两地工作，最多一周见一次面，还是她到火车站送我。那时，她精神有些恍惚，一次大夜班，车间着火，险些酿成大祸，好在人只是受了点轻伤。那个周末的晚上我没有乘车返厂，陪着她在城郊的河堤上漫步。其时正值隆冬，虽没下雪，但寒风浸骨。堤岸上好像有许多草堆，我俩找了一个草堆，窝了进去，靠着两块糖，说了一夜的话。

三个月后，四月的天，春光明媚。我俩各自请了几天假，再次来到南京，住在梅园新村附近的部队招待所。安静，并离新街口不远。

漫步在中山陵宽阔的林荫道上，两边伟岸的梧桐树劲直伸向天空。看着陵寝大门匾额上遒劲文字，“自由平等博爱”，像一缕阳光投射心底，想着中山先生与宋庆龄的旷世之恋，心里暖暖的，就有了一股暗自生长的力量。

依偎在玄武湖的长椅上，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一切美好。但我知道，美好是暂时的，身后仍有风雨，姑且做一回天上人。

当年，南京金陵饭店是全国第一高楼，也是为数不多的四星级宾馆。站在楼下，一切都是崭新的。我俩以此为背景照了许多今天看来着实呆萌的照片。感谢呆萌，留住了美好，也留住了那段岁月。

踱步于新街口，忽然听到一首歌，数年后查到歌名是《春光美》，至今仍以为是世上最好听的歌，令我怀念一生，并遥想唱歌的人。

回来的那天早晨，走出房间，细雨蒙蒙，站在花径之中，默念王维的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意念错综，一样的不舍，一样的无奈，却是不一样的情怀。

后来成为我岳父的那个老爷子，是个有情调的人，喜欢种花。月季、牡丹、丁香，一园姹紫嫣红。在我俩关系确定后，她把含着我名字的一盆迎春花，特意置放在平台二楼，热烈开放的金黄花朵朝着巷口，像一棵消息树。至今，我见到迎春花，就以为是我俩前世信物，几百年前我俩可能在此花下许下情愿，今生携手。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通讯成了最大的问题。她有一个姐妹在邮局总机房工作。我俩有时通过书信约定，我从厂部总机室打电话过去，互致问候，听听她的声音。而更多的时候便是书信往来。今天的年轻人，生在一个信息便捷而开放的时代，真好！然而他们可能远离了幸福感，因为再美好的事物一旦没有距离，失去“饥饿”感，心灵也就麻木，可见幸福是压榨出来的。

时间不长，她给我寄来一张照片，像《大众电影》封面明星。微笑，深眉如黛，大大的眼睛，淡红色毛衣，幸福溢出眼眶。我如今把她翻拍入手机，时常凝望，枉凝眉，时空颠倒。

见面仍是不易，那年夏至未至之时的一个明媚的上午，我俩继续沿着城郊河堤携手漫步，尽头是绕城河流与长江的交汇口。也就是宋代词人李之仪写下“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地方。一座四百多年的佛塔屹立在江岸上。“宝塔镇河妖”。此地，我年少时常来玩耍，爬古塔，出“天门”，眺望长江。来到江边，我俩躺在大堤的青草上，一任长风吹拂，多美好的时光。但现在一切都已远去，化作烟雨，宝玉最终踏雪而去的身影经常浮现。

一年以后，仲秋的一个晚上，我俩在她闺蜜家说着话，不想分手，于是干脆就找了一辆凤凰二十八的自行车，跃入夜色，带着她，向着我所在的军工厂驰去，里程三十五公里。公路上几乎没有车和人，月空朗照，秋虫唧唧，蟋蟀歌唱，田野空朗。三个多小时，骑一段，走一段，柔情蜜意，夜晚只属于我俩。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月光下一切都是美好的，怪不得苏东坡会引发出那样旷世的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感情会带来美好。我俩相处一段时间后，她给我织了一件外套毛衣——“棒针衫”，粗线，蓝色。当年挺时尚的。我这一生再也没有穿过比这一件毛衣更合身更喜悦更帅气的毛衣了。穿了这件外套，一个沉默的人忽然成了追风少年。

父母终归是疼爱子女的，在我俩始终不渝的抗争下，两年后，爸妈认可了我俩的感情，于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诞生。

当年生活单纯。在春天即将来临之际，我俩旅行结婚，北京、吉林、哈尔滨一线。在北京游长城，逛故宫，乘地铁，吃北京水饺，相信生活美好。生活没有欺骗我们，并给我们带来了应有幸福。也就是在北京的一家旅店里第一次听到刘欢的《少年壮志不言愁》，从此迷上了刘欢。刘欢除了深情，还给了我们生活的勇气，倘若生活困苦，还可以“从头再来”。在哈尔滨，我们上了太阳岛，枯水季节，也没有“岛”的影子，只是一个长长隆坡。没有关系，我们就是为了一首歌才来这里的，它告诉我们“幸福生活靠劳动创造”。妻在太阳岛上留下一张照片，一条红色长围巾成了影集中的经典照片。

婚后十个月，妻即将临产。分娩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守着，她拉着我的手，痛楚呻吟了一夜，孩子太大，难生，第二天上午紧急送手术室，剖腹产。临近中午，十一点多，孩子外婆把小生命抱出产房，外面正阳光绚烂。儿子八斤半，一睁眼就像满月的孩子，眼鼻周正，天庭饱满，五官像她妈。母亲中午送饭激动地把脚都碰破了。

因为奶水不足，那时市场上又没有奶粉卖，儿子只能吃“亨氏米粉”。妻怕儿子营养不良，把菠菜、胡萝卜汁等拌进米粉煮好作为辅食。那份精心，我没见过第二个母亲能做得像她那样。

又过几年，我工作调往M 市，她也随我到M 市。生活依旧清贫，但不失红火。我俩各自为小家庭出力，时间不长，住房制度改革，我们买了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面积虽不大，但满是温馨。装潢时，我把一副俄罗斯油画挂在客厅与房间，点亮生活。

生活是琐碎的，我俩分工明确，她主内，我主外，三十多年来的生活就是这样在平行线上运行。同时，我还承担着教育儿子的任务。坦率地说，妻对儿子有些溺爱，记得在儿子五六岁时，一次调皮犯错，我拍了他几巴掌，妻愤怒，对我吼着“以后儿子就是坐牢都不用你管！”护犊是母亲的天性，而在妻身上反应尤为强烈，可以说，她这一生就是为儿子和我活着。她这一生，从不讲吃，不讲穿，把好吃好穿的都给了我和儿子。她也不过分修饰自己，始终素面朝天，干干净净，她的美丽是天然的，我喜欢她那份朴素。在我的审美观中对做作对艳抹天生抵触。

但妻清醒，在“爱与溺爱”的界限上分得清孰是孰非，用儿子的话说“我妈情商高”。在儿子成长过程中教育仍是我费的心多。我向来认为儿子需要父亲管教，古训没有错。儿子十三岁时，我打过他一次，那是儿子青春期时，与他妈发生冲突，忤逆，我揍了他，事后告诉他为什么打他，因为他“犯上”。妻去世后，儿子说，当年他浑，不懂事……每当说到此，都会泪眼蒙胧。

关于死亡的话题我和妻很早就涉猎过，当年在南京中山陵漫步时，妻说，我比你大，可能会死在你前面。我说，一般男人的寿命比女人短，两相一减，你我一道……几十年后，妻子的话竟成谶语。

夜晚，我把当年与妻的书信慢慢输入电脑，一边输一边流泪，哽咽与泪水惊醒黑夜。我自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妻给了我最真挚最温暖的爱，有人几世难求。当然，妻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因为我给予了她全部的爱。

再见，我的爱人，总有一天我的爱会与你再相见。

图文来源：本站原创，全文发表于2020年第3期《作家天地》；图片除注明外均来自网络，如有不便，请联系删除。

主编郭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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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编辑 张紫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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