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旅馆、落花、孤独书||近作8首

||打开窗子

……说亮话——

说黑暗的，话。

望着那窗子，自己关上。

||从阳台上眺望落日

残叶落尽了，此刻只有

留在枯枝上的几只柿子

浮着落日——它显得巨大

巨大的红色鸟蛋！关于

落日，我厌其短暂，如鸟儿

厌倦了空气，它迎着

落日飞，在渐小消失里

浑然不觉地，把粪便

撒向漂浮的大地……它记得

沿路的风景吗？风中翻卷的

哀伤的尘埃，公交巴士

迎面送来高楼的阴影

和桥身的轰鸣，而在墙脚

残雪如同留在纸上的

肮脏少年（也可能是被遗望的

另一个我），即将消失的

最后的光，在吞吃寒风中的房子

这时候，所有沉默都属于我

钉牢我不停抽搐的嘴唇。

||落花祭

蓝色风信子在烧，我们

坐下来，谈起死，低声地，嘴角

浮着浅笑，而麦地深处飘扬

的纸幡，一直在提示生命的不堪

甚至再经不起风雨。之前

我们用纸火送别的人，如今只相隔

薄薄的一层泥土。许多的话

他却已不再能听到，从屋檐下

到村头小庙，比脚步更迟滞

是弥漫了眼晴的落花，我怀疑

它是灵魂的另一种形式，却不能

用嘴唇去安抚它。当我们踩着

落花返回城里去，听脚下响起

花蕊的断折之声，黑暗中上升的

太阳的反光，身后的村子变得模糊

不久就抹去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

我们从各地赶回来，悲伤得

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每一次

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死去

且无法告别。我们疲惫的脸

因为被落花弥散，而有了

荒野的枯寂——那里只有茫茫的

雪的反光，从雪中出走的人

一直没有回来。空荡的大地

因为永失，而拒绝春天和落花。

||在旅馆

剧烈的咳嗽，将我从漆黑中

拎出来，孤零零地，抛入更深的

漆黑。旅馆的静，窗帘遮挡

的月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街灯，风，惶惑的废纸——我听见

胸腔里喘息，类似上世纪

的旧风箱，拉杆抽出，推进

湿柴的烟气呛出了你的眼泪

我母亲从灶台后，大声地

安慰你：“只需再烧一把

就够了……”你的眼泪继续

呛出来，激起了更剧烈的咳嗽

——这些夏天的碎屑，却在

多年后的冬天，在异地的

深夜旅馆里，占据了我的大脑

唉，人的衰老，是否始于

频繁陷入回忆？它们最终彻底地占领

让我回到童年，在时光的刃上

耗尽力气。所有这些仍然无法挽留

直到我不再醒来，也不再写诗。

||孤独书

孤独的人需要一盏灯

他在一个屋子里

看它发出的光，听见

光焰的燃烧，他长久地

坐在那儿，身形几乎是静止的

他的面前有时放一本书

有时放一瓶酒，也有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放，后来灯灭了

他坐在黑暗里，继续等那盏灯

再亮起来。如今已不

时兴写信，他的面前不再有笔

和墨，我说不出他是谁。

从小时候，我见识过母亲的孤独

她坐在灯影里，那么深的

不转眼珠地，盯着对面的墙——

那儿什么都没有，她的

眼睛像无底的黑洞，忽然

涌出了泪水。直到她慢慢地

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回田野去

我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是的，孤独并不止于大人们专有

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也被

诊断患有严重孤独症，他天生

对尘世怀有古老敌意吗？

在长大的过程中，他拒绝了

我们每一次的施救——他活在

自己的世界里，小心地

呵护着它，像呵护小小的心跳

不像我，总把孤独写上字纸。

万物有灵，一定也有自己的孤独

也许，是树的孤独生出了枝叶

唯泥土，才记得雨的疼痛

一片雪花，固执把白色的孤独

埋入了大海的蓝色坟墓。

是否因为孤独，地球才有了自转

和公转？永恒的月光下

漫游着越来越多的孤独症患者。

你发誓今生不再爱之后

颤栗的手指，就再不能完全收拢

“孤独像一阵雨，它从大海

升向黄昏……”当你从孤独中回来

忽然听见了脚下蜗牛的尖叫

它那么小，一直背着孤独的壳——

巨大而透明的壳，几乎压垮了它

面临死亡时，才探出了孱弱的肉身。

||天命之年

天命之年了，还张狂去看花

也不怕迷了眼。说你

心有猛虎吧，虎穴外还蔷薇丛生

侧耳细听，隐隐又传来

时间的袅袅钟声，如飘雪落向龟裂河床

孤雁在飞，且不管天空的坡度

它一边飞，一边叫

在蹬开旧枝之后，还绕树三匝

它一边飞，一边叫

把所有的飞都当作最后了一次

这秋去冬来，时间在松开

无形的手，而不再收拢

你反复追问，周围的空气一片寂静

也许时间根本不存在！热水渐凉

源于能量损耗。一个不再爱的人

与死去有何不同？与枯叶夺树有何不同？

那无声地告白：暮晚的瓦楞之光

||电梯之歌

我乘坐过数不清的电梯上下楼层

只有医院的电梯

永远是满的——空荡荡时也人流汹涌

那些陌生的脸孔

向死而生，平静地接受命运之光的照耀

||沿青枝向上

瞧那玄衣少年！以为沿青枝向上

就能摘下天边新月

他不知树木摇曵，果子尚在孕育中

被香气沾湿的衣袖

带着他羞涩的梦，悬停在伸手的刹那

如果爱是指甲粉红的光

他还有时间驻留虬曲枝头，与露珠共舞

以桑椹作唇，去吻一吻

桑叶下埋头咀嚼的的蚕宝

而我更愿他钟情邻家女孩。一起

迎风生长，在两小无猜中

全世界的爱，缤纷落向他们肩头

祝福他！像祝福羔羊踏雪归来

冲过去抱紧它，喊它名字，给它鲜花

和青草，在没有长大之前

再指给他咫尺之外，一棵上升的苹果树

如果他拒绝你，也祝福他吧

万物在静默中生长

那神秘的力带着他，像雄鹿飞跃山谷

2019.1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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