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伦敦烧了吗？

自我隔离第四天。早上醒来，亲人和朋友就陆续有好几位转给我一篇题为《英国官方刚刚承认：故意让数千万人感染，获得群体免疫！》的帖子，发布者是「凤凰欧洲」。至我写本文时，这篇文章已被「凤凰欧洲」删除，原因未明。（以下将其简称为「『凤』文」。）

这些亲友都是真正关心我的人，但这篇帖子的标题和内容可能有些言过其实。它所报道的记者发布会，是格林威治时间昨天晚上举行的，当时我正好有空，所以基本从头到尾看了。首相 Boris Johnson 、首席医疗官 Chris Whitty、首席科学顾问 Sir Patrick Vallance 参加了这次记者会。说实话，我听的时候对于他们有些说法也挺吃惊的。比如说 Johnson 直接说 “many more families are going to lose loved ones before their time” ——直接跟你说还会死很多人。再比如 Whitty 直接说英国最多会有总人口的80%感染上新冠肺炎，并且会死50万人（英国人口6600多万，我计算了一下，这说明 Whitty 预估的总致死率是1%左右）。这些在「凤」文中都有转述，也都是事实。不过，这些放在中国都不是会官员摆在台面上明说的话。

「凤」文中转述的信息大多数是真实的，但是也有不少地方有一些不应有的偏差。比如说：

1. 很难说英国的疫情在过去24小时「急转直下」。事实上对于疫情的焦虑在公众当中显然存在，但并没有大面积的恐慌。确诊人数也基本是在稳步攀升，没有突然上升。
2. Johnson 没有「承认」第一阶段遏制（containment）已经「失败」。按我昨天听到的，他说的是第一阶段到昨天为止，进入第二阶段。他认为第一阶段该做的工作已经尽力完成了。
3. Whitty 的建议中重要的一点确实是鼓励轻症患者待在家中，并且鼓励患者尽量不拨打111（英国的急救电话）。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鼓励患者不要打急救电话是以让他们去NHS的网站求助作为替代的。这是为了防止急救电话超出负荷，真正紧急的病人（不论得的是新冠肺炎还是别的什么）无法及时打入得到急救。
4. 没有关闭学校和叫停体育比赛的决定是有原因的，而不是像这篇文章中描绘的那样武断。他们这样决定的原因是认为学校与体育比赛并不容易造成大面积的感染，所以没有必要一刀切地要求全部停止。当然，这种估计是否有道理我没有专业能力去评价。
5. 标题中的「故意」很标题党。Sir Patrick Vallance 确实提到了「群体免疫」，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要「故意」让任何人感染，更没有要「故意让千万人感染」。他说的是，要试图让每个人都不得上，并不是一个值得追求的（desirable）的目标。当然，这听起来也会有点奇怪，但他的逻辑我会在下面说。
6. 标题中的「承认」也非常古怪。这些官员并没有迫于压力要「承认」什么。事实上从英国确诊的第一例新冠肺炎开始，病例的概况和政府的措施、建议等都保持了比较及时的更新。
7. 文章结尾处再次引述 Sir Patrick Vallance 的话，但中文的翻译是有歧义的。关于「需要60%的人口感染病毒以获得群体免疫」这一说法，其中的「需要」表达的是一种客观条件而非主观意愿。Sir Patrick Vallance说的意思仅仅是，我们要获得群体免疫的话，得要60%的人口感染才行。并不是文中要表达的那种「我们得需要（主动让）这些人充分接触感染」那种意思。所以，文中的「总结来说，这相当于英国政府承认他们有意让所有人感染病毒」，也是误读。

来源：Sky News

尽管如此，必须承认，看起来英国与其他许多国家，包括它的欧洲邻国与最亲密的盟友美国相比，都采取了一条比较不同的策略。要理解他们的策略，首先要了解他们三点基本的判断：

1. 他们认为新冠肺炎不会是一个一次性的事件，而是会成为季节性的，经常性的流行病。（「凤」文中有转述）
2. 他们认为有效的疫苗在短期之内是无法研发出来的，所以短期内将其赶尽杀绝也是不现实的。
3. 他们估计现在英国境内的患者有5000到10000名。（「凤」文中有转述）

从这三点出发，他们的逻辑是：病毒已经到达了英国，且已经传播了一段时间，有很多的携带者，其中绝大多数都还没有被发现。那么，现在关闭国门已经无法阻止病毒的蔓延了。（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停止了对患者作旅行历史的追溯——患者太多，已经无法把所有有可能感染的人控制起来。）所以像美国那样严厉的旅行管制是没有用的，或者至少是效率很低的。而疫苗短期不可得，近期全面杀灭病毒无望，那么像意大利那样的封城措施可能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即便通过封城让疫情暂时得到了控制，封城这样极端的措施是无法长期维持的（最多执行几个月），那么一旦解除，疾病又会再次流行。再考虑到病毒成为长期季节性流行病的可能，那么让人们「自然」感染上，形成「群体免疫」，就可能会是比较好的对策。

既然让人们都不感染上的目标无法达成，那么最重要的目标，就是保持医疗系统的正常运转，保证最危急的病人能够得到有效的救治。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非常强调要让病例的曲线尽量扁平（也就是避免短时间的激增），以保持医疗系统可以承受它的负荷。作为中国人，如果我们回想先前武汉等疫区医院人手、物资严重不足所造成的医疗人员的巨大牺牲，英国政府的顾虑也不会太难理解。同样的严峻形势已经在意大利和伊朗发生。

来源：The Telegraph

所以，对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目标不是尽量减小那个「累计确诊人数」的数字，而是尽量让亟需救治的病人人数始终保持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这样才不会出现特别危急的病例得不到救治，或是医疗人员工作过载的状况。所以，他们介绍的是一些有限的控制措施，而非强力的管制措施。比如说，提倡洗手、要求有症状者在家中自我隔离7天（他们认为研究证明患者的症状出现7天后，传染性就会变得非常弱了）、围绕已知病例进行有限隔离、取消学校出国等等等等。有论者注意到，与中国病例集中在武汉、意大利病例集中在伦巴第不同，英国的病例分布广泛，这也许意味着医院的复核被摊薄，相对不容易出现极端的医疗资源不足。

截止发稿时媒体上最新的英国疫情

更新于格林威治时间3月13日晚11:46

来源：The Telegraph

尽管如此，英国政府并不是要特立独行。他们说，类似中国、美国、意大利那样的管制措施可能会施行，只是还没到时候。他们认为过早地施行强力的措施，国民不会有效遵从，继而也会影响效果。值得一提的是，英国的自我隔离基本上依靠公民的自觉。在我的同班同学确诊后，我们只收到了几封学校的邮件，要求我们在家隔离14天。没有NHS的介入，更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限制或是每天报告体温的要求。事实上，根本没有NHS或是其他任何政府部门的人与我们联系。也许会有同胞质疑这样没有强制力督促的「隔离」有多少效果，但到目前为止我和我的同学都遵守了要求。

尽管在头脑清楚的人那里没有必要，但我还是需要声明，我没有哪怕一丁点关于流行病学的知识，所以我根本无从判断英国在此时采取的这些措施是否恰当，是太温和了还是恰到好处。如「凤」文也提到的那样，Johnson 昨晚宣布的政策受到了不少人的指责，其中一些人是带有一些权威头衔的，比如前卫生大臣 Jeremy Hunt 说Johnson的措施「令人惊讶和担忧」（surprising and concerning），《柳叶刀》（The Lancet）主编 Richard Horton 连发多条推特，称英国的政策「真的难以置信」（truly unbelievable），严厉警告英国正面临一次「可避免的灾难」（an avoidable calamity）。

值得注意的是，Horton 关注的重点也在医疗系统的荷载上，他引述了中国、意大利的困难状况，同样认为英国面临的最严峻考验是医疗资源的不足。只不过，他显然没有英国政府那么「乐观」，他引用了《柳叶刀》上一篇最新的文章，认为现在的措施远远不够将即将出现的病患控制到医疗系统能承担的数量之内。

中国的病例数量已经出现显著的下降，但在全面复工、证实疾病不会重新流行之前，说这些措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还为时尚早。意大利对全国的封锁已经持续了几天，但新增确诊人数仍然居高不下——他们自己说措施是否有效，需要两周时间来验证。英国政府做得对吗？《电讯报》（The Telegraph）的编辑 Daniel Capurro 说：没人知道。如他所说，在现代，这样规模的事件还没有出现过，而怎样应对，根本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伦敦烧了吗？也许我们只能说，今晚还没有。

2020年3月14日 伦敦

• Britain moves to delay phase, but major interventions still held in reserve , Daniel Capurro, The Telegraph, 13 Mar 2020
• Has the Government got its coronavirus strategy right?, Paul Nuki, The Telergaph, 13 Mar 2020
• Coronavirus: Millions of Britons will need to contract COVID-19 for 'herd immunity’ , Greg Heffer, 13 Mar 2020
• COVID-19 and Italy: what next? , Prof Andrea Remuzzi, https://bit.ly/38KBt9B
• @richardhorton1 (Twitter) https://twitter.com/richardhorton1?s=20

202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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