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七月十六日

photo | @范-西 text | @A喜乐

七月十六日还是到了。

我在清晨醒了一次，天色那会还清明，大天使刚刚低空飞过。我佯装镇定，就像六岁时开始晓得面对蛋糕或火灾都要冷静，大惊小怪只会显得年纪幼小。

等到了10点，七月十六日用一种阴天来迎接我，我知道这是个心神不定的伎俩。通常我发现别人的伎俩时，都不会指出来，每个人的风格将引领各自的终局，我只能路过。归根到底相处都是些风格与风格对撞时不小心融合的子集。

大多数日子擅长对前一天进行复制，不过今天要说的是七月十六日，我这会已决心让它的不同暴露得更彻底。出门坐电梯，遇到了17层遛三只狗的老人，他像平常一样跟我招呼：出门啊。我一时间不确定是否要用往常一样的方式回应他，就模糊地点了下头。

电梯一路下开。

搬到这里后，我开始拥有了一小条铁路，正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偶尔有不大不小的鸣笛。同时我也拥有了一整块正东景观，晴朗的凌晨临近五六点，晨光会像穿过海面一样穿过雾气流云，人们的睡眠和细长铁轨，直接打到我身边。这里是东四环，性格复杂。跟东四环同质地的邻居们，碱性偏高，喜欢横穿马路和铁路。我以前在东三环的邻居较为守规矩，脸上通常铺着国贸商场和芳草地的高光，东四环的居民吸纳大悦城余韵，笑容里夹杂着一点软塌塌的夕阳。不过在完成今天之前，我得先去二环里的东城，见一见大彭哲。

上一次见大彭还是17年。我的18年被整整齐齐切了下来，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放在了其他年份的旁边，平行着，不太能插入。我只能让它先如此悬着，最后总有一些办法能解决。肚子圆了点头也圆了点的大彭还比较密实，本人的矢量肉眼可见还在原地，我们像老同学一样叙旧。但我的老同学一般都意识不到城市上空在嗡嗡作响，大彭大体能听见，我们心领神会地同时指指上空，然后找准机会跳上铃木食堂，坐了下来。

铃木食堂很随机，只在二环内漂移，说不清什么时候经过身边，想进入的人们就三三两两地站着，一边聊天，一边用余光观察它移动的轨道，以及盘算其他人的动向，有时候站着聊着路灯亮了起来，大家就礼貌告别，彷佛忘记了最初的这件事。总之，我们顺利坐到了铃木食堂里，大彭哲操着他的一口美普点菜：我要这个，这个蘑菇豆腐饭，嗯套餐。

太好吃了铃木食堂你知道吗不得了。我觉得无需和一个北方犹太人争论美食的良莠，有损南方人身份，就把话引到城市上空的嗡嗡声上。大彭赶紧澄清，城市上空的声响跟他没有关系，他是无辜的。

说着说着我们陷入了讨论，那么到底是谁拨响了城市的声音呢，宇宙底部的一根弦音穿过漫长时间，穿过肃杀空洞，无限频射，捉摸不定，终于来到这里。但是，这个声音，大彭边说边俯身放低声音，你没发现正在减弱吗。所以我打算这个月就走了。

我对他有点抱歉，没有听这么仔细，在声音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事扰乱了我，无法像他一样密切注意一个唯一的事件，也没法像他能随随便便在一座城市生出适合的根须来。说起来这可能是植物的本能。现在他又准备遵循自己的本能迁徙到别处，又如个逐着声浪摇晃的壮甲虫。

不友好了，声音快听不见了。大彭摇着头，像在说蘑菇吃起来一般。

看着摇晃的大彭，想起这可能是一次告别了。我们正襟危坐，为今日的临时bye-bye画一条下划线，没什么忧伤。这种临时的告别会带给我什么呢。所有的告别不就是两种：临时与永久。也不是没经历过一些以为是临时的永久告别。世界开阔而通道狭窄，在剩余的时刻你不会再见到那些人。犹豫和不解总会落到尘土的最下面去，密密的彼此挤压。直到七十三岁又一天，尘土会在某个塌方时刻再度扬起，其中一些突起物，一些回忆的翼状肩胛，露出地面，你抬起玻璃体浑浊的眼，观察了一会自己骨骼嶙峋的人生。

也只能是观察一会儿了。像观察一架挂得很高的U型号秋千，看到它对黄昏充满了渴望，但是再也不会进入这种渴望。我和大彭拥抱告别，然后各自混入茫茫东城区。太喜欢人群了，这让我感觉海浪一直在一波又一波的涌动，站在边上看着世界在涌动中金灿灿的旋转，旋转不会停止。我拎着包，逐了一会二环的浪，知道时间还没到，就在路边买了几块热乎乎的糕，临时起意去看不远的阿姆。

女朋友阿姆，是头上有犄角的人，在梅雨季节会有点痒，痒的时候她就敲击扬琴，当——叮——海浪——山石碎裂，来进行治愈。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能对付，我觉得犄角还算小问题。阿姆并不知道七月十六日对我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把我的汗津津与异样联系起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喝酒，吃小菜，听她推荐的交响乐。女高音填入和平里小区处处遗留的空白，在金色的光线里反复升起又落下，这是全世界的斜晖越过经纬融在一起的面貌。

我注意着窗外的天色，在冷气中缓缓下降。

意识到朝阳公园此时在另一头的暮色里，向我逐渐展开身影。差不多时间了，我得赶过去了。

朝阳公园不定期POP-UP在东北方位，齐齐整整的沿着四环边缘落下。这不算什么秘密，周围的每个居民都很清楚，虽然不太了解它遵循何种原则，但只要它来，大家就纷纷平静地在它内部开展各类活动，对它消失的日子既往不咎。

在它全部饱和前我赶到了大门口，现在差不多是十点过一刻。朝阳公园24小时营业，形状还在延展，已经很巨大了。我像一只青虫进入它的巨大，绕开它层层叠叠的树木，彩虹色的喷泉广场，死去多时的高空吊索，路过舞步繁忙的妇女，一次又一次同辆婴儿车，面色相近的中年夫妻，也路过许多个名叫霍金的老大爷坐着，纷纷穿着白色背心，露出脖颈和胸口发皱的火鸡皮，每个人都含了一嘴干燥。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失去依然在沿途。

整个朝阳公园充斥着发紫的蓝色，微微地膨胀着，在某些树林过密的地方蓝色变得漆黑一团，深处的气泡彼此挤压，不时发出啵的一声。它还在继续展开，整个四环被缓缓撑大。一个公园就是一个希格斯场的cosplay，一个公园就是一盒打翻的果冻。谁也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将会多大。天空和星辰起起落落，里面的人群永远是同一批，百千万数，如海中出没，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才是它的真相，明白无误，纤毫不差。我和此地的一些空白之间，横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严密地防着我，我只能慢悠悠佯装我的闲散，佯装我从未惊觉这一天的不同，重重复复又复复，这适合一种饭后的公园不是吗，我和它暗自角力着。它不生不灭，又时时刻刻沧海桑田，真让我举步维艰。

我走到一片泛着暗红色火焰的小树林里，有什么在土壤间低温燃烧，每棵树都是笔直的信仰，微小的火星被风带上，卷入空中，落入四周发紫的蓝色里。没有什么是特别需要的，真实只在一刻，剩下的都是无穷尽等待它闪现的过程。

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嘛。星轨在树冠的上方快速划线，口中干燥的霍金大爷从永恒的座位缓缓起身，安慰我说，只是一些密度的不同，宇宙间从来不存在什么过度的悲喜，只是一些涟漪，回荡在不同的方向。

听着挺有道理的，尤其在这样一个只属于七月十六日的夜晚。可惜脚下十分滚烫，朝阳公园还在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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