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从台湾到浦江这条回乡路，两代人走了七十年

1974年，派顶山路上的拖拉机（张文晖 摄）

回乡记

作者│江东放

2019年3月6日，农历节气中的惊蛰，从这一天起天气渐暖，春雷始鸣，万物复苏。

晌午过后，邮递员给81岁的派顶村老人黄仕龙送来了一封快递邮件。收信人竟然是已故多年的哥哥黄为龙，疑惑之中黄仕龙慢慢地打开了信封，读着信中寥寥百余字，突然眼睛一亮，这是失联多年的台湾大哥黄潮水的儿子黄伟诚，委托旅台回乡的诸暨直埠镇傅佩汝女士寻找浦江家人的信。

看完了信，黄仕龙心情一下激动起来，逢人就讲，台湾大哥的儿子来寻我们了，失联二十年啦。高兴的心情难以言表，并电告在县城、萧山、建德的亲朋好友，分享这一喜悦。

侄儿黄文洪获知这一音讯，即电联傅女士，得到了台湾兄弟黄伟诚的电话号码，信息时代把失联千里之外的海峡亲人瞬间联接起来。“弟，我是大哥文洪，我们一直想念你们，由于没有通信地址，没法联络，今天能联系上是我们家族最高兴的事。”海峡那边的黄伟诚说：“以前忙于工作，大陆情况不了解。现在生活安定，家庭和谐，随着年龄的增长，思乡之情越来越强烈。父亲生前交待我们兄弟俩，你们要跟大陆亲人联络。”

黄仕龙掩信而思，七十年物是人非，惜兄弟姐妹七人，如今只剩下兄妹二人健在。

1948年春，黄潮水召入国民党军队服役，年底黄潮水曾回家看望父母。当时国共内战正处白热化阶段，形势紧迫，不几日就归队了。从此杳无音信。家中兄弟姐妹8人望眼欲穿，天天盼着亲人回家。1957年4月，父亲黄良栋在病痛中盼着，喊着潮水的名字遗憾离世。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潮水母亲总感到潮水已经不在了，每到春秋两祭，总是烧香祭拜，以解心中之思。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提出实现和平统一的方针，同时宣布对金门等岛屿停止炮击，从此两岸关系日趋缓和。有小部分去台人员辗转从香港回大陆，看望离别三十年的亲人，大部分还是通过信件找寻大陆的亲人，同时探探大陆这边的政策信息。

黄潮水当年去台湾时由于登记人员失误，把潮字写成湘字，身份证上也就成了黄湘水。1980年下半年，黄潮水试探着给大陆的父亲黄良栋写了一封信，收到信的家人喜极而泣，立即把喜讯告诉79岁的老母亲。母亲知道大儿子潮水还活着，不觉老泪纵横，母亲的心头肉啊，这一等就是三十余年。她拉着小儿子仕龙的手说：“小囝，我活着能再看你大哥一眼，死也心甘了。”

从来信中得知，黄潮水离家后先从杭州转舟山，再到大陈岛。1955年从大陈岛撤至台湾，居高雄县。于1959年结婚，育二子一女，惜妻于1973年病故，遵妻嘱未再婚配，一心把三个小孩抚养成人。

每当工作之余，夜深人静时，黄潮水遥望大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离家前的记忆不时在脑海中呈现。

为了慰藉思念之情，为了让下一代也时时铭记，黄潮水特意给大儿子取名伟龙，这和其亲弟弟为龙浦江话读音是一样的，以便下一代在条件允许时，寻找亲人，代父了却心愿，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收到信后，弟弟黄为龙立即给台湾的哥哥回信，告知父亲早已辞世，母亲健在，兄弟姐妹都已成家立业，家中一切尚好。母亲和弟妹们都盼望着大哥早日回家团聚。

黄潮水收到家中来信，即寄港币1000元给大陆的母亲，以尽不孝儿子之责，叮咛弟弟、弟媳们一定要善待母亲，让母亲安享晚年。方便时会第一时间回家看望大家。另求兄弟姐妹要团结，特别是大家都要尊重姐姐，长姐如母，从小对弟妹们爱护有加，“想当年离家时，出嫁的姐姐卖了家中稻谷给我做盘缠，得以在外生存，姐姐的恩情终生铭记。”

黄仕龙记得，小时候姐姐每年过年时还为弟妹们做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人民公社化时期，兄弟们去姐姐家门口田畈干农活，傍晚收工时，姐姐都会等在路口，让他们去家中吃一口热饭再回家。

黄潮水妻子病故后，他自己在军中服役，政策不允许回大陆。且大儿子刚成年，女儿和小儿子年幼，生活未能自理。黄潮水既当爹又当娘，白天要上班，晚上回家要烧饭洗衣，照顾小孩，样样得自己动手，工作劳累且生活艰辛，难以言表。因此种种，回乡探亲之事，只能暂时作罢，黄潮水时不时与兄弟通信以解思念之情。

1982年2月初，81岁的黄潮水母亲卧床不起，进食很少，时日不多。10日（腊月二十八）上午，大女儿黄顺从雪坞来派顶，在其三弟媳陪同下看望母亲，问母亲要不要吃什么？母亲说：“想吃粥。”黄顺即叫侄女巧芳去烧粥。这时黄潮水母亲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布钱包，说：“这里面的钞票是潮水寄来我的，办我的后事用吧。”三弟媳妇接过布钱包，一数整整600元人民币。40分钟后，巧芳捧着烧好的粥上楼时，黄潮水母亲听到有人上楼声音，问女儿：“是不是潮水来了？”黄顺说：“是，潮水来了，姆妈你宽心去好了。”黄潮水母亲即闭眼，溘然离世。

黄潮水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已是4个月后，他掩面大哭一场，含泪提笔给大弟潮河回信： 知母离世，我很难过，母亲从小养我到二十岁，离家三十多年，未能见上最后一面，母亲在九泉之下请原谅我的不孝，请吾弟们一定代我在妈坟前烧炷香，代我向母亲谢罪。

1982年，黄潮水给大弟黄潮河的回信

1986年上半年，黄潮水公职服务期满，退休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大陆探亲。

7月下旬，黄潮水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到阔别38年的家乡，青山依旧，村貌依稀。村口多了学堂和大会堂，村下建成了派顶水库，通城的石板路变成了机耕路，煤油灯变成了电灯，户户有广播，可闻天下事。儿时的玩伴都已是花甲老人了。

见过家中的亲人和亲戚后，黄潮水即去拜祭已故的父母，以解数十年的思念之情，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

随后的时间，他先后走访了雪坞的姐姐家、大头湾干妹家、建德红岭村妹妹家。并和兄弟姐妹7人一起游览了新安江水库，在坝上合影留念，这张照片也是重逢后的第一张合影，也是兄妹7人唯一一张存世合影。

1986年，黄潮水（后排左三）首次从台湾回乡探亲与兄弟姐妹合影

短暂的7天探亲之旅即将结束。回程前一天中午，黄潮水为了答谢曾经帮助、关心过他的父老乡亲，特意摆了6桌酒席，宴请了村中的一些长辈、亲朋族人及儿时玩伴中六、竹甫、和珍等。宴席中不时有人询问黄潮水离家这几十年的情况，也有人向黄潮水述说大陆这几十年的变化。道不尽的家乡话，说不完的儿时记忆。浓浓的亲情、乡情、友情交融在一起！

翌日早上，亲朋好友送黄潮水至村口山沿，黄潮水拉着堂弟黄龙贵的手说：“这次回乡，我很激动！看到了大陆社会发展迅速，人民生活改善，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海峡两岸同是中国人，希望能早日实现和平统一，以惠子孙。”

家中姐弟6人送黄潮水至县城车站，临别之时，二弟黄潮河代表兄弟姐妹给黄潮水两瓶茅台酒作为回程礼物。当时茅台酒价格为8元每瓶，另加120张侨汇券才能购买，当时侨汇券1张相当人民币1元。

1988年7月下旬，黄潮水第二次回到家乡，专程来为父母坟墓立碑。

1989年5月16日，黄潮水随旅游团经香港、广州前往桂林、北京、西安、重庆、吉林、南京、上海、苏州、杭州旅游，历时17天之久。不仅饱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感受了大陆改革开放后的巨大变化。黄潮水站在南京总统府门前，感慨万千……

1990年8月底，黄潮水第三次回乡探亲——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回到家中，依旧是祭拜双亲，走亲访友。目睹大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和当时称为亚洲四小龙的台湾相比，无论经济发展、社会管理、百姓生活尚有一定差距。他鼓励侄儿们，应该走出山区，奔向城市，去创一番天地。

1991年下半年，黄潮水身体每况愈下，尿酸和血压都偏高，身体每况愈下，肾衰竭每周要三次上医院血透，他再也无法回到思念的家乡和兄弟姐妹们团聚。

1999年9月21日，台湾花莲县发生7.6级地震，死亡人数达2400余人，受伤人数11000余人。10月11日，黄潮水给大陆的兄弟姐妹们写信报告了他们一家平安，并分别给家中的6个兄弟姐妹和干妹梅金每人汇款200元，给生病的外孙媳妇100元，共计1500美金。并再请求兄弟照顾看望身体欠佳的姐姐。这是黄潮水在午后血透回家，躺在床上给老家写的最后一封信，也算给大陆的兄弟姐妹的最后遗言。

2003年6月，80岁的姐姐病痛交加，身体每况愈下，在她人生的最后数月间，遵大哥黄潮水嘱咐，弟弟潮发、为龙、仕龙三兄弟带着对姐姐感恩的心，三天两头，白天去晚上回，走10余里山路轮流去陪伴姐姐，直到姐姐终老。

2005年2月24日，76岁的黄潮水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与父母相聚于天国。

2019年9月7日，秋高气爽，蓝天白云，派顶村口那棵合抱的玉兰树下，江氏宗祠门口的石阶上坐着老人黄仕龙。他一边抽烟一边不时向下横路张望，他在等待着从台湾飞过来却未曾谋面的侄儿们。

十时整，两辆小轿车缓缓从下横路向上行驶。来了！来了！黄仕龙站起来，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当车门打开，大侄儿夫妇和小侄儿从车上下来，黄仕龙迎上去连声说，像，像大哥。

当两个侄儿黄伟龙、黄伟诚拥抱着唯一存世的小叔时，叔侄三人热泪夺眶而出。黄仕龙含着泪水说：“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们，我高兴，心甘了。”这时亲戚按下快门，把隔海相望几十年，终于团聚的一瞬间定格在照片中。

黄伟龙、黄伟诚走进父亲住过的房子，摸着父亲睡过的床，诉说父亲离世前对家乡的眷恋，还有他们成长的故事；拜见同族的长辈，吃上一顿家乡地道的饭菜，这是兄弟俩来大陆前想好的。说不尽的话语，道不尽的思念，这一刻全化成了血溶于水的亲情。

中午，堂兄弟们备了四大桌饭菜，宴请所有今天来团聚的家人和亲戚族人，烧制了家乡最地道的传统美食，以贺团圆之喜。

伟龙、伟诚兄弟在向亲朋好友敬酒时说：“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家人分别数十年，现在我们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思念家乡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几经波折，但终于相聚了，虽然父辈们大多已离世，但亲情不灭，世代相传。”

午餐后，所有的家人、亲戚和族人到村大会堂前合影留念，一张40余人的全家福定格在巍巍的来龙山下。

2019年，黄潮水长子黄伟龙夫妇（二排左七、八）、次子黄伟诚（二排左十四）回乡探亲合影

短短6天的探亲之旅，很快就结束了。黄伟龙兄弟俩深深地感受到大陆众多亲人的这份温情，也惊叹祖国大陆这几十年惊人的变化。站在钱塘江畔，看着江水轻轻地拍打着水岸，想起父辈的遗愿，心中默默地祝福：两岸人民血浓于水的深情厚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原文刊载于《今日浦江》2020年3月9日三版，编辑：张方镇）

同

类

导

读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