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行在约克——英国与世界的一吻告别

如果说伦敦是曾经日不落帝国的落寞女王，那么约克便是女王身边垂垂老矣的大管家。他饱经风霜，却又和蔼安详。这个端坐于不列颠岛中部的平静小城，暗暗刻下了大英波澜壮阔的千年兴衰。在上世纪初女王悻悻交出地球领主的权杖后，约克陪同他的主人一起，向世界送上了深深的一吻告别，从此蛰伏于欧陆一隅。他的每一条褶皱，都像是帝国洗尽铅华之后，涌出的一幕幕冷暖沉浮。

约克夜景

我们于一个爽朗的下午从伦敦出发，薄暮时分抵达约克。一出车站，便有一道绵长的古代城墙横亘眼前。这很容易让我想起西安——但比起西安将历史聚拢成图腾和象征，约克更像是一座把历史融进血液当中的城市。这里的步道大多由石板和石子铺就，行李箱的轮子在上面变得磕磕绊绊，让人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觉到现代与历史邂逅时的生涩。人们规规矩矩地等着红灯穿过马路，笑容可掬地过路打招呼——放在伦敦，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稍有当地传统的店，大多在下午6点准时关门，留下必胜客和赛百味们收留饥肠辘辘的旅客。我们在第一晚走进了一家巴基斯坦餐厅，老板用超大的、热气腾腾的馕招待了我们。得知我们是中国人后，他更加兴奋了——无论走到哪里，中国永远是巴基斯坦人民拥护的老大哥。

约克城墙

约克自带的友好延伸到了它的博物馆业——博物馆大概是约克最为倚赖的旅游资源，而我们在约克的大部分时间也沉浸其中。与大多数博物馆用玻璃将游客和展品隔开不同，约克的博物馆尽可能采用了交互式设计——从约克夏博物馆史前生物的VR展示，到城堡博物馆的全感官拟真；从军事博物馆的莫斯电码破译体验，到铁路博物馆的模拟铁路操控，约克的博物馆相对注重游客的参与度，让人们的印象不止于图册和照片。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博物馆成了许多孩子的欢乐场。在约克，你可以见到许多孩子盘绕在父母膝下，或是干脆被婴儿车推着，成群结队走进博物馆，每个博物馆也都有为儿童特别订制的导览册。这样的寓教于乐和对孩子从小潜移默化的培养，是英国对细节的惊人重视的表现之一。

儿童在军事博物馆的互动

约克军事博物馆和城堡博物馆环绕在克里福德塔的两侧，三者一起作为约克乃至大英帝国由盛转衰的重要见证。登上克里福德塔可以将整个约克风光尽收眼底——哥特式的尖顶，静谧的教堂，以及盘旋在古建筑顶上的鸽子与乌鸦。乌斯河穿城而过，远处稀稀疏疏散落着农田和人家。这里本是约克城堡所在地，但城堡本身毁于爆炸，到现如今只剩外墙伶仃伫立。在成为旅游景点之前，克里福德塔的主要作用是监狱，连同旁边的城堡博物馆原址一起。随着大英帝国步下神坛，它们逐渐被弃用，成为了观光名胜。

克里福德塔

塔上城景

一旁的军事博物馆则被挤在一栋楼的一层和地下室里，布局有些狭仄。然而，它对历史的反映却更为直观。军事博物馆陈列着历史各个时期英军的主要装备，呈现的方式却十分矛盾。一方面，英国皇家龙骑兵和约克夏兵团是约克的骄傲，它们曾战功赫赫，博物馆的墙上尽是兵团的战利品；另一方面，殖民地战争的先赢后输成为了他们永远的痛，数以千计的约克人客死他乡。在对二战成果的展示中，对法西斯作战的大获全胜占据了一整个陈列柜，而中央的长桌上，则是孩子们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学习简单电码的破译——为了一段已经破译的电码，英国付出过考文垂的代价。在博物馆的最后，英国人用镜头记录了自己的士兵在一战中的艰辛和不易——在失去了日不落帝国的统治力后，这个昔日的霸主也开始呼吁人道——令人不胜唏嘘。

皇家龙骑兵和约克夏兵团徽章

城堡博物馆的陈列则更加多元。沉重的地牢会唤醒这座建筑曾作为监狱的黑暗历史，而楼上却是英国儿童玩具的变迁和普通家庭的厨房变化。城堡博物馆开辟出了一条街，在尽可能地复原上个世纪的英国风貌。这里的糖果店卖甜掉牙的甘草糖，裁缝铺里有为了畸形审美而设计的束腰，马车旁会有轻轻的马蹄声和诡异的马尿的味道。药剂师的药柜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还有眼睛奇大的布偶娃娃躺在玩具店里。这座略显沉重的城堡整体上在用一种轻松的方式回溯时光。英国人的叙事并不那般掷地有声，正如英式幽默那样，轻描淡写地诉说着一段毫不相关的故事，然后将包袱放在最后，让人在话音落后猛醒过来。城堡博物馆将它作为监狱的历史放在了旅程的结尾，用很英国的方式提醒人们这里也曾惨痛。

上世纪的时尚风格

监狱中曾使用过的刑具

停留在约克的第三天，我们拜访了霍华德城堡。这座距离约克市区22公里的私人庄园，颇有一副世外桃源式的清奇。这里陈列着卡莱尔历代伯爵从世界各地（主要是意大利）收藏来的珍品，整个建筑也有着很明显的罗曼风格。更加难能可贵的是，由于城堡中的物品趋近生活化和艺术化，几乎没有藏品是被挡在玻璃橱窗内的。从大堂里的钢琴，到书架上的古籍，都可以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几百年来的每一天里，这里氤氲着的生活气息。贯穿整个建筑的是一条两侧摆满了艺术品的长廊，讲解员不失风趣地解释道，修这条长廊这大概就是为了满足伯爵想把自己的藏品展示给别人看的心理。古堡一侧有河一侧有湖，后侧是一片柔软的树林，布局雍容却清雅。这似乎也是英国人性格的体现——谦逊又虚荣，善于自嘲却又内心孤傲。城堡面前的草地上停着一只白天鹅，慵懒地在阳光下踱步，谁靠近也不惊。

踱步的天鹅

城堡全貌

伯爵的艺术品长廊

音乐室内的书架

最后一天驻足的国家铁路博物馆则展现了英国的另一种骄傲——他们用一次光荣革命改变了自己，又用一次更“光荣”的革命改变了世界。工业化自十八世纪起就彻底改变了英国人民的日常生活。这本就是一个以自己的轨道交通系统为豪的老牌工业化强国。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从蒸汽机车到欧洲之星演变的全过程，也可以体验到火车调度、零件装配、技术变革的全方位。从图纸到信号，整个博物馆都弥漫着管道、扳手、尺寸、时刻配合起来的严丝合缝。火车是英国人用空间换取时间的一笔大生意，这笔生意从约克的一间小小的月台做起，一直做到了世界各地，又在大英的日落时分，回到了这座憩息着大国之梦的车站。黄昏时，站在博物馆的瞭望角远望，每列驶来或驶去的列车都兢兢业业，延续着它们几百年来一贯的律跳。

道牌的变革

上世纪的客车车厢

火车车间

对于约克的生活，最大的印象就是“慢”。这里的公交车从不准时，上班族端着马克杯在下过雨的沥青马路上悠哉悠哉。在著名的肉铺街吃饭时，遇到了一位正准备读硕士的服务员姐姐。她说她在考虑剑桥，但她担心那里的压力会不会太大。类似的态度在其他的约克人那里很容易听得到——当提起伦敦时，他们总客气地说伦敦是一座很棒的城市，但节奏太快了，并不在他们考虑生活的范围之中。倘若你要问路，约克人会放下手中的事，走出房门，尽其所能向你描述街头巷尾的蜿蜒。约克的性格里似乎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淡然——他们也曾是王谢堂前燕，如今却心安理得飞入了寻常百姓家。这世上的繁华事，似都与这里无关——乌斯河上的桥修了数百年，才慢慢吞吞地鼾睡在约克的沉霭暮色中。

夜色里的乌斯河

最后一晚，我和朋友挤在约克城墙下的一家小酒吧里。我喝了许多。

而约克这位贴心称职的大管家，只亲切地用房间窗外的城堡和万圣节夜的童谣哄我睡觉。这穿梭在石墙和古树间的告别之吻，便轻飘飘地印在清晨的沥沥细雨中，令每一个转身都绵密而清新。

仿佛神话的味道。

（摄影/薛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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