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纵死侠骨香｜快意于金庸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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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说金

闻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三皇远而道消，五帝降而德弊。弊而仁兴，三王之功。三代既季，乃有力矣。力而不仁，礼是隆焉。今列圣登遐，大统寖微，并礼者犹不可问，安论道德仁义之有无哉？乃知三王之不可追。乃知太上而不可稽。乃知君子矢志乎道，不得已而立言者，岂洒然哉？

虽然，求其所以立言者，三坟五典，四书六艺，经史子集，洋洋乎大矣。凡所典谟经纬，疏笺翼传，固为圣贤之齿余，今虽上材神智，不能建一言、置一喙者，况尔我其徒、中常其赋，乃欲穿列圣之牢笼、隳百王之苑囿以呶呶耶？

有之，其说部乎？虽小，可以喻大。

然说部之书，从古轻之。史氏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圣人云：“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是以千载而下，君子之徒远旃。然则施、罗、吴、曹四子者，非君子乎？曰：使君子而处当道、居庙廊、钟鸣鼎食、敲扑四海、秤衡天下，则四子非敢闻也。使君子行所当行，止所当止，性其天，心其好，峨然其形，冲然其抱，藐冠盖于蝉蜕，视去身若脱屣，则四子虽颉颃羲皇之上，亦何惭焉。

然则金庸金老者何？曰：四子之徒也。夫以草莱之身，起说部之微，奋而发一代之响，收天下之望，使华颠童牙、簪缨葛缕之伦，各任其心、各矢其意、各得其所，至天下四海，凡有井水处，皆得话金之侠任者，大哉斯人欤！至哉斯人欤！

而世犹不之审，以为说部也。

二 说胡

读《天龙八部》，所许者二子，曰萧峰、曰段誉者，皆胡夷也。而萧峰屯亶于胡汉之间，蹇连乎亲仇之际，尤动掩卷之思也。

盖华夷之辨，始自《春秋》。《传》曰：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帝王以还，所以严夷夏之防者，审矣深矣，蔑以加矣。汉魏以降，四远来苏，交通中夏，食毛践土。民之性也不一，王之化也非均，而竭地之出也有穷。利赂既歧，干戈遂启。八王衅起，鱼烂于先；永嘉变生，陆沉其后。不得已仓皇南渡，拱手而去中土。刘渊建汉，匈奴种也；石勒代赵，羯种也；苻健据秦，氐种也；姚苌易秦，羌种也；慕容起燕，鲜卑种也。自是五胡鹿逐鼎争，瓜分豆剖，纵横边腹，伯长中原。衣冠旧物，移祚东南，北望狼烟，力不能救。汉家庙貌，不复血食于中州者，凡三百年。

越隋唐而逮赵氏之有国，少戢五季之兵，而起三光之蔽，振厉纲维，修明百度。江湖赋灵台之咏，廊庙正彝伦之望。自澶渊订盟，烽烟久敝，束帛交行，元戎不动。萧峰固大辽世胄也，一旦祸至不期，举家破灭。幸抱余息于百死，而长养宋土，师戴少室，名起丐帮。虽衲衣萧然，而英声岳岳，仰可对天。先儒云：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殆峰之谓也。虽然，观夫辽之政化，不必下宋也。声教所至，极西域之西。至乃中亚诸国，知有契丹，不知有赵宋者。则我中夏之士，果可矜夸上邦，衣冠自诩，贱非族以犬羊，蔑四裔以虎狼耶？即若拓跋魏之祚也，明王数作，累圣重光，启业肇基，奄有诸夏。以视南朝之不忠不义、无父无君辈，奚啻星渊？至乃易华为夷，呼南冠为枭夷者，亦何报施之速也！

萧峰之难者，夷夏干戈之万一也。夫人所不能择者，生我也。生而为胡，谁之责乎？曰天也。然而天莫不覆，地莫不载。天地犹且不私，谁矢尔中？乃相势若水火，相杀如仇雠，必欲磨牙吮血，刃之吞之、食之啖之而后快耶！

且萧氏者，契丹也。契丹出鲜卑，鲜卑出重黎，重黎出颛顼，颛顼出黄帝。即若大理段氏者，名虽氏羌，亦共叔段之裔也。叔段出后稷，后稷出帝喾，帝喾出黄帝。然则夷夏之防，果奚辨焉？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比者虽文明日启，万邦日洽，乃我之民人，犹以上国自矜，至胡虏大东、夷狄泰西者，吾不知其谁之教也。

三 说燕

姑苏慕容氏者，燕皇之遗胄也。出帝喾之少子，亦黄帝之流裔。方十六国时，慕容建诸燕，有混一之志。参合陂既败，猛志少折。金老以绝学“参合指”属之，盖亦志慕容氏挫于拓跋魏之事也。明年，世祖慕容垂薨。明年，再败于柏肆。自是慕容势寖，不复窥中原之望。

越七百年，乃有博、复。博善欺，积稔恶。性刻，忍而杀，毅而无亲。雁门关之谋，诛除昆友，涂炭英雄，杀人若芟荑，负心如覆手。荀子曰：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则慕容故胄，宜其破国亡家，宗庙不血食也。

虽然，若夫姑苏慕容氏者，人皆欲杀，予独伤其可悯。夫以肝胆之躯，而假木石之性。朋友不足信，妻子不足亲，骨肉不足恤，犹复狗马无所适，怀抱无所托，天真无所任。赍志残心，矫情忍性，彷徨业海，老死空花。性者天也，必也格之杀之，唯矢一念，不亦强乎？虽王莽之奸，谢傅之贤，所以凿性伐心，以悖其天者，其悯一也。余非必不矫情镇物者，一时可矣，一日则难；一事可矣，一世则杀。而况伐尽室之心，凿累代之性乎？

博犹复也，复犹博也。溯七百岁之上，无非博也；垂一千年以下，莫不复也。然复无咎也，责博；博无咎也，责考；考无咎也，责祖；祖无咎也，责祖考。如是责十百岁世，至慕容失国，谁可咎焉？借若覆我之国可杀，我宁无覆人之国耶？释氏云：因果通三世。杀我者杀，报我者报，如蓬之飘，如轮之转。何以自逭？曰不报也。扫地僧出，之人大死。大死而后大生。金老亦见性人也，古今之有大奚幸者，何以抽身？无他，扫地耳。惟二子之没世，固幻死也。夫幻死可苏，真死何及？此余所以为世之孳孳者攘臂奋袂，大声疾呼者也！

舜水先生曰：不佞生平，无有言而不能行者，无有行而不如其言者。语虽易，行之大难。揆诸金老，其得之欤？盖先生之父查枢卿者，遭国初之乱，就戮于非罪。夫睚眦尘中，匹夫犹耻。矧乎大人君子，为嗣为胤、为骨为血者，宁无衔恨而扼腕、将抟刃于戴天耶？乃卅载之冤，一旦昭雪，折简以销，不报而终焉。此亦先生揆之佛老，而得大解脱者焉？吾师乎！吾师乎！

蘧庐主人霍重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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