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墨落丨灯笼镇，不想呼吸

一个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肺腑间被润色。

——题记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偶然从这首《镜中》初识张枣，便记住了这个带着青涩与甜味的名字。当我好奇何种笔触可以把愁怨吐露得这般隽永悠长时，才发现——诗人张枣，离开我们已有九年了。

当诗人从时代的浪潮里隐去，如同水消逝在水中，诗便成为他的墓志铭，读其诗可以想见其人。

在我眼中张枣的此生，有关诗歌，有关流亡。

1983年10月的一天，诗人柏桦在友人的引荐下初次见到了张枣，一位长沙考来的英语系研究生。他这样形容当时的张枣：

“梦幻般漆黑的大眼睛闪烁着惊恐、警觉和极其投入的敏感，复杂的眼神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因为它包含的不只是惊恐、警觉和敏感，似乎还有一种掩映着的转瞬即逝的疯狂。他的嘴和下巴是典型的大诗人才具有的—— 自信、雄厚、有力、骄傲而优雅，微笑洋溢着性感。”

柏桦的确具备他诗人的敏感，但在初见时仍有些小觑了眼前这位 少年成名的天才诗人。

1978年，16岁的张枣考入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少年班。1983年，考入四川外语学院研究生，他选择了英语，之后他赴德国读书，德文相当好，还可以用俄语读原诗。在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

在当时的重庆，四川外语学院和西南师范大学有两个诗歌圈子，前者以张枣为首，后者以柏桦为首。柏桦回忆说，张枣在这两个圈子里欢快地游弋，最富青春活力，享受着被公认的天之骄子的身份。

1983年到1986年，是张枣一生中最辉煌的三年，他是当时诗歌界的青春偶像： 清瘦英俊，穿着不俗，两首《镜中》、《何人斯》红遍大江南北，更是与欧阳江河、柏桦、孙文波和瞿永明并称“ 巴蜀五君子”，年少时的春风得意，真是上天赠予的礼物。

假如张枣能够继续经营下去，今日今日的名声，未必会输给他诗坛上的前辈——北岛与顾城们。

柏桦后来在回忆张枣时，说他很喜欢“盲流”这个词，也最想去做一个盲流。 这种对流浪与漂泊生活的向往，仿佛空虚滚动着的白云，裹挟着诗人飞往了万里之外。

1986年，24岁的张枣随德国女友赴德读书，在获得德国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后，任教图宾根大学并在此成家。

张枣与图宾根的相遇，一如先秦方士找到了海外仙山， 世人歆羡仙家超脱凡尘，却忘了不食人间烟火是一种寂寞的负担。

张枣在《枯坐》里这样回忆德国的生活：

“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怀想。但就是没有对饮的那个人。……是的，在这个时代，连失眠都是枯燥的，因为没有令人心跳的愿景。”

国内少年成名，国外无人知晓的张枣，感觉自己“像一块烧红的铁，哧溜一下被放到凉水里，受到的刺激特别大”。

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面写:“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张枣也开始酗酒，每晚都要喝醉才能入睡，烟也抽的很凶，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悄悄转动。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这种情感，让我想起诗人北岛89年流亡瑞典，画家木心82年定居纽约，由此上溯到1920年，那个写出了《尤利西斯》的爱尔兰人乔伊斯定居巴黎，余生辗转在欧洲大陆，颠沛流离。

乔伊斯曾说过：“流亡，就是我的美学。”而木心，在他的文学课中讲到，自认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张枣的出走，不同于北岛、木心式的带有政治性质的流亡，这是他 对自我的流放。

数十年的孤悬海外，为他的读者带来了疏离感，疏离到他仿佛不是这个世纪的人；但他的确又不属于这个世纪，他更像是农耕时代的隐士，冬夜里温一壶绿蚁新酒，在等候友人的间隙，轻轻念诵：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卡夫卡致菲丽丝》）

布拉格的水可以用来梳洗，但也会吞没智者，他终究还是回来了。2004年，张枣开始在中央民族大学教书，两年后彻底搬回中国。

归国之前，同样旅居海外的北岛和他通过几次很长的电话，北岛深知他性格上的弱点，进而觉得当时国内的浮躁氛围会毁了他。他对张枣说，你要回国，就意味着你将放弃诗歌。

张枣表示同意，但他实在忍受不了国外的寂寞。四十多岁的诗人，于是再度踏入滚滚红尘中， 自我远走归来后，路上少年都似我。

柏桦在《亲爱的张枣》里面，这样回忆他归国后的日子：

“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干脆将其身体完全彻底地投入生活的甜里，那颓废之甜是烫的，美食也如花；他甚至对诗人陈东东和他年轻时最满意的诗歌学生傅维说，今夜我们比赛不眠。我知道他深受失眠的折磨，因此长期靠夜半饮啤酒才能入眠。”

无数人的人为张枣、为他诗歌的天赋在晚年被浪费而可惜，只有诗人知道自己在纵情地生活。数十年的孤独之后，他更愿意蓬勃在此时此刻，无论这种“蓬勃”会以何种代价偿还。

日复一日的砖石堆砌，悲剧的教堂终于竣工。09年的年末，张枣被查出肺癌晚期，在他还未成人的大儿子艰难护送下去往德国治疗。

这期间，他在病榻上留下绝笔《灯笼镇》：

“老虎衔起了雕像

朝最后的林中逝去

雕像披着黄昏

像披着自己的肺腑

灯笼镇，灯笼镇，不想呼吸”

2010年3月8日，诗人张枣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逝世，享年47岁零3个月。灯笼镇，不想呼吸。

“但是道路不会消逝，消逝的

是东西；但东西不会消逝

消逝的是我们；但我们不会

消逝，正如尘埃不会消逝”

（《一首雪的挽歌》）

“我是张枣，我是一个诗人。”张枣生前，这样向陌生人介绍自己。这位诗人如今葬在了他的家乡——湖南长沙，一生奔波的诗魂安静长眠于此，总算有了归宿。

没有对理想生活饱满充沛的热爱，不足以成为诗人，用激情来面对冰冷的生活却又时常受挫，流亡于是往往成为诗人的宿命。

但张枣不同， 他出于对外面天空海阔的热爱，流亡在盛名之时。这颗漂泊的心又被怅惘天地所消磨，诗人具体的想法我们不得而知，但确实看见了他身上的 矛盾性所在。

或许大胆设想一下，张枣所喜爱的漂泊，是有人红尘作伴、潇潇洒洒式的流浪。而远赴德国后的不幸婚姻，与他在几段感情中难觅知音的感受，都无疑成为了他内心苦闷、烟酒度日的催化剂。

诗人皆有一死，但诗句永生。当我看向窗外，梅花落满南山时，也偶尔会想起张枣： 他应该在镜中微笑，意气风发，一如少年模样。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当代著名诗人，是中国先锋诗歌的代表人之一。主要作品：诗集《春秋来信》、《张枣的诗》，《中国文化现代性研究》(德文)，主编有《德汉双语词典》，《黄珂》等。」

END

审核 / 温群

美工 / 黄琳璇

撰稿 / 都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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