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攻占的疤痕/抵抗的面具”：跨大西洋的非裔文化

（封面：拉各斯Badagry遗产博物馆）

又快过去一年了，在过去七次漫谈尼日利亚政治、社会与文化之后，我们或许应该将目光看的更宏大更长远一些，到大西洋的彼岸看看，从那里以一个全新的视角理解非洲。几年前我去到了巴西和牙买加，然后又不断地往返美国和拉各斯，在这些行旅漂泊中，我一直在想，“非”（African ）作为文化和历史，而非地方，对于世界意义何在，世界对于这些与“非”相关的人意义何在。

美国著名非裔作家艾利森（Ralph Ellison ）说，并不是文化将流散世界各地的非裔人群粘合起来，而是一种对热情的认同。从南非的反种族隔离运动到美国的民权运动，从索因卡（尼日利亚人，获86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非洲世界观”到沃尔科特（圣卢西亚人，获92 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旧名新用”，非裔人的主体性在一股一股世界浪潮中被不断打磨、不断凸显。要了解这背后的精神意义，就要从几百年前拉各斯郊外小港说起。

Badagry 对于拉各斯人来说再熟悉不过，是去往贝宁科特努的必经之地。历史上，Badagry 是大西洋沿岸的一个重要的奴隶贸易站点。从18 世纪到19 世纪中叶，葡萄牙殖民者将达荷美（今贝宁共和国）和约鲁巴地区的人从Badagry 贩卖到巴西。在今天的Badagry 遗产博物馆，我们还可以看到拉各斯的第一栋楼房，第一口水井和第一个基督教堂。

跨大西洋的船只停靠在巴西东北部城市萨尔瓦多。从1500 到1822 年间，有超过150 万奴隶从非洲贩卖到这里。他们有的来自刚果、安哥拉，但大部分是从比亚夫拉和贝宁湾的站点过来。熟悉前面内容的读者应该知道比亚夫拉的名字，没错，就是伊博人聚居的地方。而贝宁湾就是Badagry 周边包括拉各斯和达荷美王国的地区。从这些地方到巴西的奴隶贸易直到1851 年才停止，而萨尔瓦多的奴隶制则持续到1888 年。翌年，共和国在巴西建立起来。

（图一：萨尔瓦多的街头表演，作者摄于2016 年1 月）

在奴隶制被废除的最后几十年中，人口占多数的约鲁巴文化和宗教逐渐流行起来。在融合其他非洲班图语文化之后，一种本土化的宗教文化仪式Candomblé 产生了。这个词的含义是纪念神的舞蹈仪式，而这里的神其实是指多神信仰。约鲁巴对神的称呼Òrìṣà 被引入到葡语Orixás ，与来自加纳和刚果地区的词汇混用。Candomblé 有关的各种仪式表演与萨尔瓦多每年的狂欢节结合起来，成为地区认同的一个重要部分。如今萨尔瓦多是巴西的第三大城市，而其所在的巴伊亚州已然是南美非裔文化的中心。

鉴于约鲁巴文化在巴伊亚州的影响，巴伊亚联邦大学在1959 年成立了非洲东方研究中心，并开设约鲁巴语课程。第一本约鲁巴词典则在更早的1946 年在巴西出版。越来越多的非裔巴西人在参与Candomblé 仪式的同时，也成为这个文化传统的研究者和传播者。Dona Cici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因为宗教性的家庭背景，她从1972 年起开始研习Candomblé 仪式的历史和实践。80 年代后期，她与法国摄影家、民族学家Pierre Verger 一起为记录Candomblé 文化细节整理出了大量档案资料。1996 年Verger 去世之后，她继续与全世界学者互动，以个人经历讲述巴伊亚的故事。我有幸与DonaCici 在萨尔瓦多的Verger 文化中心交流，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本地化的约鲁巴语和葡语混杂。

除了巴西，牙买加是另一个因为奴隶贸易与尼日利亚联系起来的地方。与葡萄牙人不同，英国人主要从比亚夫拉湾沿岸把伊博人带到牙买加来，使之成为当时仅次于弗吉尼亚的伊博人集中地。因此，牙买加的克里奥文化（Creole ，意思是杂糅）主要基于伊博语言和加纳Akan 语言的混合。这种融合在不仅在日常对话、节日游行仪式中可以看到，也反映在牙买加著名的雷鬼音乐中。

尽管牙买加岛并不大，伊博人的遗产主要集中在西北部，而不是首都金斯顿。牙买加人类学家JeanBesson 对这个地区的MarthaBrae 村庄进行历史民族志研究后发现，在1838 年奴隶制废除后，解放后的村民在从殖民者手中取回土地和种植园的所有权过程中，自主的保留了名字和家庭经济等体制，并以习俗法的形式规范下来。这种继承和变化的能动性是加勒比的非裔人进行社会重构和理解世界的一个缩影。我在重访MarthaBrae 村庄时发现，除了存续的种植园经济，旅游业也成为家庭生计的一个重要部分。

（图二：MarthaBrae 河上的竹筏漂流，作者摄于2017 年1 月）

巴西的约鲁巴文化在不断被强化，而加勒比地区的伊博文化则散落在牙买加、海地、巴巴多斯诸地，并且与本地社会和其他非裔文化产生了各种不同程度的杂糅（creolization ）。牙买加的西印度大学是研究非裔加勒比文化重要基地。但除此以外，如果与普通牙买加人交流，很难有人会主动与尼日利亚、与伊博联系起来。非洲对很多人来说依然是遥远历史的故事。

再让我们把目光放回拉各斯。在巴西奴隶制废除之后，除了大部分定居下来的非裔人，少部分回到了非洲大陆。由于经历了几代人的更迭，这些回流者在语言和文化上与本土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差异。在拉各斯岛，他们聚居起来成为了一个独特的群体，被拉各斯人称为Aguda ，意思是信天主教的约鲁巴人。拉各斯岛上著名的圣十字教堂据说就是由他们所建造。现在，这些回流非裔移民逐渐融入本地社会。离TBS 不远的Campos 广场每年还会举办庆祝活动，这里与周边的Bamgbose 和Tokunboh 街一起被称为“巴西街道”。

（图三：拉各斯的“巴西街道”，图片来源网络）

尽管很多回流移民的后代已经会说流利的约鲁巴语，但与可以侃侃而谈自己祖先历史的本土约鲁巴人不同，他们在参与我的口述历史研究中有时会莞尔一笑，“不好意思，我就知道这么多”。实际上，正在发生的跨大西洋的联结比历史要更多。2017 年，拉各斯大学与西印度大学签订合作协议，在尼日利亚和牙买加同时共建了非洲与非裔研究中心。同年，在Ondo 州的一个传统节庆上，一个本地表演团队告诉我，他们刚刚去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参加了演出。

回应开篇提到的问题，尼日利亚学者Teju Olaniyan 在他的著作《攻占的疤痕/ 抵抗的面具》写道，“我发现艾利森所说跨洲际的“热情”实际是三种话语的交织和碰撞：一种欧洲中心的殖民话语；一种非洲中心的反殖民话语；以及一种反殖民却又是后非洲中心主义的微妙话语”。他说， 第三种最为宝贵，因为它并没有认为非洲是本质上独一无二的、处于非你即我的矛盾体中，而是因特殊历史与世界联系着、共享着、共同呈现差异的文化存在。

不论我们因为什么与非洲、与非裔人产生交集，这些都我们值得思考：是不是我们也陷入了前两种话语的二分逻辑，在认识论上把非洲、非裔人特别化了；是不是我们因此把自己也特别化了；是不是我们没有去看去想历史上、先人的，那些走过的路，经历的更深刻而宽广的世界。

参考文献和延伸阅读：

Olaniyan, T. (1995). Scars ofconquest/masks of resistance: the invention of cultural identities in African,African-American, and Caribbean drama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ckes, S. (2013). African-Brazilianculture and regional identity in Bahia, Brazil . University Press ofFlorida.

Besson, J. (2002). Martha Brae's twohistories: European expansion and Caribbean culture-building in Jamaica .UNC Press Books.

【作者简介】Kọ́ládé ，在美国攻读人文地理博士，对非洲社会文化兴趣浓厚，往返于美国乡下和非洲市集之间，“在乡野中阅读生命，在市井中品味人生，在荒谬中寻找意义”。

【蓝其说】一年之后，收到 Kọ́ládé新文，看到他纪念老师。 是巧合吧，两年前的今天，我也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老师Prof Juma Calestous，许下诺言要stay true ,要make things happen ，要对世界“give you all my love yet I have more” 。而一晃神，从Addis到曼谷，竟然走了这么远。非洲，你再等等我呀，我们一起，耐心的。

【Kọ́ládé说尼日利亚系列】

【蓝其】

里斯本的非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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