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那时我们的世界生气蓬勃

近两年没提笔，除去社交媒体上潦草写几句无关痛痒的生活片段，一些最真实、最重要的感受都被自己刻意消音保存了。

是“谨慎”二字在作祟。这两个字，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响起，早上出门前照镜子看到领口有一滴酱油的那一刻，从停车场坐电梯去办公楼、看到电梯层数由B1变为1，门马上就要打开的那一刻，接起办公电话前清嗓子的那一刻......

我的天然性格，和“谨慎”全然不搭边，喜怒形于色，等级制度模糊，离开校园后才结结实实感受到“说错话”的代价。写字，是一样的。从前写字是纪录、是出口，现在是风险的入口。索性停了，安慰自己，这是闭嘴感受和观察的好机会。

好在我是一名老师，成天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围着（其实是主动围着他们），和信任的学生在一起，可以酣畅聊十八九岁时想的事：恋爱、友谊、零花钱、高数、球鞋、梦想。在那些对话里，我才会完全忘记谨慎的叮嘱，说些快乐的胡话。

塔库拉，男，19岁，津巴布韦人。

2018年9月，新生开学派对，张罗歌舞节目，独舞类别里只有塔库拉一人报名。派对前一天彩排，塔库拉迟到一小时，急急匆匆赶来，彩色T恤，彩色运动裤，彩色球鞋，我很生气。

“老师，抱歉抱歉，我拉肚子了。”

“行吧。快跳吧，我看看。”

“老师，抱歉抱歉，我现在跳不动，我对天发誓，对你发誓，这节目绝对行！”

“那可不行，你就随便跳两个动作吧，我就看十秒。”

谁知道他音乐都没放，真说跳就跳了。乐感、身体灵活程度、专业程度、舞台感染力都令我惊喜。还好我看过某街舞综艺节目，知道几个街舞名词，不至于显得太土。

“（假装严肃）嗯，不错，你这个popping跳得还不错。那就上吧。”

派对表演那一天，塔库拉的节目是高潮，所有学生跟着他的舞蹈打节拍。因为会议室场地有限，其中一个旋转动作，他的头磕到了桌角，似乎是撞晕了，不得不原地闭眼停顿三秒，再接着旋转。

这段视频至今是我们的经典回忆Top1。

图片©️英剧sex education

对塔库拉有更多了解，是他参加了校园微电影比赛。他交给我的参赛视频，谷歌中文翻译一塌糊涂，截止提交前一小时，我和他坐在会议室里，我疯狂翻译，他疯狂剪辑。拿到名次之后，他很兴奋，又有点害羞。

“老师，还好你是个中国人！不然他们就看不懂我的电影了！”

“是啊，这次就不收钱了。下次给你翻译字幕可得收钱了。”

他高高兴兴地拎着证书，边跳舞边离开了我办公室。

微电影比赛后好一阵，塔库拉销声匿迹。打听后知道他正备受高数摧残，每天埋头做题呢。

我悄悄去旁听高数课，大多数同学都往教室后排坐（这一点真是全世界都一样啊），就塔库拉一件彩色T恤，格外显眼地坐在第一排。

老师演算了一道题目，末了问大家都听懂了吗，多数同学回答听懂了。

塔库拉一只手伸得老高：“老师！我没听懂！抱歉！”

全班哄堂大笑，有几个孩子回头看我，意思是让我看看塔库拉多么可笑。我只能假装很严肃。高数老师不得不为了塔库拉再讲一遍。

高数期中考试，塔库拉考了30分。

期末考试前，我主动找他谈话。

“塔库拉，你知道吗，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对学生说的，后患无穷。

他听到我的话有点吃惊，接着双手掩面，假装哭泣：

“老师，你太感人了，我哭了。”我立马踏实了，知道他是可以听这句话的学生。

我们先聊了聊高数成绩，又聊了他拍的微电影理念，不知怎么又聊到了伊朗电影，时尚，和大学生抑郁症。直到被保洁阿姨的敲门声打断。

“那今天就聊到这里吧，跟你聊天我很高兴！”

“我也是。老师你放心，虽然我来中国前从没学过数学，但我还是会好好考试，争取及格的。”

说完活活泼泼地跑走了。

期末考试结束，我第一个查了塔库拉的分数，高数恰恰好60分。

图片©️英剧sex education

塔库拉不是会主动来办公室找我的那类学生，他似乎从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偶尔我们在校园里碰上，他不是在滑滑板，就是背着硕大的电脑包去图书馆。他通常会停下来对我的穿搭评价一番，每次我穿橘色或印花，他都会夸我穿得很美。

有一次我在大礼堂前滑板，远远看到他朝他挥手，他慢吞吞朝我走来。

“天哪，老师，我以为是哪个中国学生认错人了。你也学会滑板了吗！”

“是啊，改天一起滑啊。”

“我的滑板坏了。”说完瞪着我的滑板就跑了，我在原地等了好久，他估计去溜了一整个校园。

有一天塔库拉突然来我办公室，我心头一紧，觉得大事不妙。

果然，是大事。

图片©️电影《阳光普照》

他的护照还有两个月就到期了。一年前他就已经着手准备新护照的申请事宜，这我是知道的，还以为一切进展顺利。没想到津巴布韦经济大动荡，政府办事一拖再拖，去窗口每问一个问题就要付好多钱，以各种理由连续多次拒绝帮助他更换新护照，他家人托了各路朋友都没有办法。

护照到期可是要退学回家的。我一下急了。

我们前前后后写了好多封邮件，联系了驻华大使馆、津巴布韦出入境，每次刚看到点希望的火星子，立马又被浇灭了。护照到期前一个月，到期前半个月，到期前一周，我几乎绝望了。

最后我们再次联名，盖了学校的章，写了一封情真意切、带有愤怒的信，扫描传给他在家乡的哥哥，亲手交给护照窗口的工作人员。写完这封信我情绪有些激动。

“塔库拉，如果护照真的到期了，怎么办？”

“Laoshi. This is life.（老师，这就是人生）”

最后等消息的那一周，塔库拉几近疯狂地享受校园生活，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既要死磕高数，还要带着舞蹈社排练节目，还在推广瑜伽练习，又主动要给学院拍小视频。据说这是他解压的方式。

万幸，最后紧要关头，有人帮了一把。新护照终于寄来了！

快递收件人留的是我的信息。我让办公室的小助理给塔库拉打电话，让他赶紧来一趟，并让大家配合我的表演。

塔库拉一进门，助理假装出门倒水，并面带遗憾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我拿出快递袋：

“塔库拉，准备收拾行李吧。快递来了，说你的护照最后还是办不了。”

“噢，是么……”他吸吸鼻子，打开快递袋，新护照滑了出来。我们集体尖叫surprise!

“我就知道！老师！我就知道！”

“这次逃不掉了，你可欠了我超大人情！”

“是的是的，老师，你下次护照到期了一定要告诉我！”

图片©️电影《阳光普照》

今年寒假他还是没有回家，准备在学校附近拍摄一个系列短片，大干一场。没想到疫情来了。

很多学生都陆陆续续回国了，我班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班干部都走了，我只能委托塔库拉作志愿者，协助我管理在校学生的生活。委托他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没底，虽然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但多少有些“艺术家”气质，手机总是欠费关机，微信也经常不看消息，联络起来困难得很。

没想到这次一反常态，每条信息都秒回，每通电话都有回应。一天傍晚他问我能否通个电话，我以为学校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回拨过去。

“老师，我只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情。我最好的朋友，他一直在我的家乡，上周出车祸死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哭过，每天都正常地吃饭睡觉，甚至感受不到悲伤。我想跟你确认，我是个正常人吗？”

电话这头我忍住眼泪，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比我经历得多。

后来我陪他随意地聊天，就像第一次面对面聊天一样，我们聊他正在构思的视频，聊瑜伽冥想对身体的作用，聊一个看起来健康积极的人，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积极”。

挂电话后，他给我微信留言。

“总感觉我欠你一顿饭。”

“确实，我更想吃冰淇淋，就草莓味的吧。”

“好！我会记住的！”

图片©️电影《阳光普照》

最近在读《金蔷薇》，“我们大多都是在青年时代能听到心灵的声音。那时我们的感情世界生气蓬勃，还没有什么摧残过这个感情世界，没有将它肢解成碎片。”

现在想来这话不对，青年时代的感情世界也在时时刻刻被摧毁，只是总有蓬勃的力量让它复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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