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宋石男：金瓶梅最残酷之战

崇祯本《金瓶梅》对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多有删削，使之叙事简洁清爽，更符合士大夫口味，但有时也恰好删掉了词话本中暗藏深意的文字。

聊举一例。

词话本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大战王六儿：

“……西门庆还不美意，又起来披上白绫小袄，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仰卧，寻出两条脚带，把妇人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卖了个金龙探爪，将那话放入牝中……灯光影里，见他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

崇祯本此处则改写为：

“西门庆还不美意，又起来披上白绫小袄，坐在一只枕头上，令妇人仰卧，寻出两条脚带，把妇人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卖了个金龙探爪，将那话放入牝中……灯影里，见他两只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

崇祯本删去了词话本“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一句，而稍前还删掉了王六儿“换了一双大红潞紬白绫平底鞋儿穿在脚上”的句子，可见作者是有意为之，将关于大红鞋儿的文字悉数删去。

崇祯本作者为何要删大红鞋儿，我们不得而知。可这个删节，非但不必要，反而破坏了词话本作者暗藏杀机的一次精妙叙述。

七十九回西门庆大战王六儿，乃是他与王六儿最后一战（这一战中，西门庆是攻方），也是他丧命在潘金莲身上之前的最后一战（与潘金莲的终极一战中，西门庆则是受方）。而与王六儿这一战，又是《金瓶梅》全书最负盛名的两次肉搏的隐约再现。哪两次肉搏？第二十七回的葡萄架下与第二十九回的兰汤午战，女主皆是潘金莲。

葡萄架下，描摹西门庆“将妇人红绣花鞋儿摘取下来，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拴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如金龙探爪相似，使牝户大张，红钩赤露，鸡舌内吐。”（此处崇祯本并未删去红绣花鞋儿。）与七十九回的“寻出两条脚带，把妇人两只脚拴在两边护炕柱儿上，卖了个金龙探爪，将那话放入牝中”，那姿势是一模一样。

兰汤午战，写“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西门庆见他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一面蹲踞在上，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垂首观其出入之势。”（此处崇祯本也并未删去红睡鞋儿。）与七十九回的“灯光影里，见他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一往一来，一冲一撞，其兴不可遏”，也形成精彩互文。

兰汤午战时，潘金莲本人不够白净，但因为西门庆喜欢肤白之女（西门庆不止称赞李瓶儿白，还夸奖过孟玉楼、如意儿肤白），故而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搽遍全身美白，以讨好西门庆。而西门庆不止喜欢白肤，更喜欢白肤与红鞋的映衬，故而一见金莲“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立即战意高涨。西门庆对白肤红鞋的偏爱，在词话本第七十五回中也有生动描述。当时他跟如意儿肉搏，见如意儿穿着绿绣花鞋，便主动要送她一双红缎子睡鞋（崇祯本将此处绿绣花鞋与红缎子睡鞋的文字，也悉数删去），足见西门庆对红白配的偏爱。而在七十九回与王六儿的大战中，王六儿的大红鞋儿与白生生腿儿，必予西门庆最强烈的视觉刺激，故而奋力冲刺，兴不可遏。

葡萄架下与兰汤午战，是西门庆聚齐六妻妾后不久的两次放浪性爱，对手均是他六位妻妾中“最能与他一起做见不得人的事”的潘金莲。其时西门庆在商场已较得意，于仕途尚未上路。葡萄架下虽初现变态，倒也不无情趣，兰汤午战则春风得意、朝气盎然。到了七十九回，西门庆已经登上人生巅峰，于商场仕途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他在这一阶段的性爱，却极为变态与腐败。他就像个马不停蹄的阳具，接二连三地与林夫人、如意儿、王六儿大战，充满虐人与自虐的末日气息。在与王六儿的最后一战中，夕阳西下的西门庆复制了他如日中天时的两次经典性爱——葡萄架下与兰汤午战，便步履蹒跚地走向潘金莲的床笫，在那里他将迎来终极一战。

所有人都能从西门庆与潘金莲的终极一战中读出死亡的残酷，我却认为西门庆与王六儿的最后一战更加残酷。在这一战中，西门庆复制了他青春时期最得意的两次性爱，而与他作战的妇人王六儿，比那两次得意性爱的女主——潘金莲——还要淫荡，也更能释放西门庆野兽般的情欲。在与王六儿的最后一战中，西门庆酣畅淋漓地满足了他的兽欲，而此刻的他也确实越来越像一头动物而不像一个人类，但这头情兽并不知道，他很快就会被另一头情兽，他青春期最好的性伙伴，常常令他灵犀灌顶、春意透脑的潘金莲断送在床上，令他终于像一口衰竭的喷泉般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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