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县长，你凭什么坐奥迪

文 / 王世明

16年前，我从地方党报考入省报做记者。一天，主任递来一张报纸对我说：“王老师，昨天我们报纸上关于向阳小学的报道你看到了吗？那里的条件很艰苦，孩子们很可怜，你留点心，有机会时帮孩子们化缘些电脑。”“好的。”听了主任的话，我没有多想，接过报纸认真地读了起来。

机会很快就来了。两个月后，我一位认识多年的电脑公司小老板要把自己手上一批价值10多万元的电脑低价出售，找我想在报纸上打个豆腐块广告。在我的多次游说下，他终于同意把这批电脑赠送给向阳村的孩子们。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后乐坏了，拍着我的肩头说：“王老师，这件事你可立大功了，我马上让乡里准备准备，这个事明天就办，我们一定要好好报道。”

向阳村虽然偏远贫穷，离省上也不过二三百公里路程。主任没有亲自来，但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当我们满载着电脑的面包车一驶进向阳小学的校门，一群手持山丹花的孩子就乐盈盈地围了过来。这时，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快步抢上前说：“你就是王记者吧，那这位一定就是捐赠电脑的大老板了！我是这个乡的乡长。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向小李校长，这位是向阳村支书。”支书是个实在人，没等乡长介绍完，就扯过我的手说：“王记者，你这次可真帮了我大忙，我是真心感谢这位大老板啊，以后李校长再也不会带着学生到村上找我要电脑了！”

听村支书这样介绍李校长，我不由得抬高了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孩子王”。只见他高挑瘦弱的身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面相不过五十多岁，头顶却秃了一大片；一件与他身材极不合衬的大西服套在身上，显得十分邋遢；里面磨出了毛边的白衬衫袖口一只露在袖外，一只塞在里面，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但那一刻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一个小学校长穿着竟然如此寒酸，可以想像到这里的孩子生活有多苦了。

也许是看到了我表情的异样，村支书红着脸说：“每次接见尊贵的客人，李校长都穿这身衣服，你看，都穿破旧了。”我本来没有看不起这位农村小学校长的意思，怕村支书误解，就赶紧抢话说：“挺好的啊，李校长穿这件西服很有书卷气。”说完，我随手拉开面包车后门，招呼大家把电脑卸下来。

这时，乡长在一旁朝我摆手说：“王记者，先别卸车，一会县长要亲自赶过来。这么大的事，你一定要亲自把电脑交给县长，这可是组织上的事！”这算什么大事啊？我听了心里有点别扭，但接触官场多年，我还是能够理解乡长的心思，有时基层干部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影响他一生的仕途。随行的摄影记者也高兴地对我说：“王老师，如果照片上能有县长接电脑的镜头，这条新闻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我说：“那就等等吧，让孩子们先回教室。”说话间,天上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丝，像是孩子们的喜泪。担心学生被雨淋湿，回到教室里又怕错过迎接县长，李校长干脆让孩子们到教室门前的雨搭下避雨。

十分钟后，雨停了下来。“县长来了！”伴随着乡长的喊声，一辆黑亮的奥迪车驶入校园。刚停下，乡长就急切地迎上去打开车门：“县长辛苦了，县长辛苦了。”在乡长的连声问候中，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已从另外一个车门抢先下车，笑着对我们说：“县长来了，让大家久等了！”这时，只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体态宽胖的中年男人慢慢地走下车来，和蔼可亲地向我们招手。村支书小声对我嘀咕说：“王记者，这人就是县长，我见过的。”

接下来的场景就象拍电影似的。县长先是上前，和我与电脑公司的小老板一一握手，说了些谢语后，又和乡长、村支书握手。握到校长时，能感觉到县长的手格外用力。

然后就是卸车赠电脑的剧情。摄影记者拍得很卖力——镜头里，县长吃力地从我们手中接过电脑，又转身递给校长；一群孩子围绕在县长和校长身边，天真可爱的小脸上挂满了笑容，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手中的山丹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县长望着校长，眼神里也充满了关爱；校长有些激动，嘴角抖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来。

突然，掌声响起来，孩子们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唱起了幸福的歌谣。然而，眼前这和谐美好的画面却让我无法开心。衣衫邋遢的校长，光鲜亮丽的县长，满载着爱心的面包车，奢华名贵的奥迪……这一组组对比鲜明的画面，让我感到阵阵心酸，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一样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瘦弱秃顶的李校长抱着电脑时孩子般欢快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

本来我们是要急着赶回去省城的，乡长热情得很，说这么大的事，县长都赶来了，令向阳小学蓬荜生辉，大家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吃顿饭，表表乡上的谢意；县长也极力挽留我们，说这顿饭由县上买单，这么大的一个县城，再穷也不能失了礼节。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只好留下了，我内心里也正想找个机会和县长说点啥。

午饭安排在离乡政府不到500米的一家酒楼里。这里环境不错，看上去好像是新开业不久的样子，屋里的设施都是新的。上楼时，县长对我说，王记者，今天咱俩一定要喝上几杯，你们这个事做得太有意义了，会带动更多的企业家关注我们农村的教育事业。说着说着，就进了包房，看来乡长事先做了安排，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酒菜，不次于省上饭店的席面，倒是多了几道在省上吃不到的时令野菜。我的心开始有点不安起来，赠送电脑的小老板也一个劲儿地说：“真是破费了，真是破费了！”

但终究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拒绝，只能上桌开筷了。席间，村支书向县长介绍起闷头吃饭的李校长来。支书说，李校长这个人啊，是为向阳村小100多个孩子而生的，为了学校，他把家都弄丢了。县长问，这话怎么讲？为啥呢？支书说，李校长这些年开的工资几乎都用在学生身上了，气得媳妇天天和他干仗，最后跟一个城里人跑了，唯一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大连打工，但这么些年，咱向阳村小没有一个学生失学。去年乡上想给李校长报省里的劳模，被李校长拒绝了，原因是舍不得路费和到省上开会置办衣服的钱。

县长听了有些感动，也有些尴尬，端着酒杯要敬李校长。李校长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说，县长这个使不得，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如果向阳村小没有了学生，我这个校长给谁当呢？县长的眼圈红了，放下酒杯竖起大拇指说：“李校长，你说得太好了，我们农村的教育事业就需要像你这样忠诚的园丁！”县长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王记者，教育是全社会都要关注的头等大事，真心感谢你们为向阳村的孩子们雪中送炭。来，我们再干一杯！”

也许是心情不好的原因，几杯啤酒下肚，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脸发红、头发晕。借着酒劲儿我接过县长的说：“县长你别生气，我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一个贫困县的县长，凭什么坐奥迪啊？”县长好像没有听懂我的问话，答非所问地说：“不生气不生气。没问题，王记者，下午我让司机开奥迪送你！”坐在一旁的县长秘书听出了我的话意，起身解围说：“王记者啊，我们县长可不容易了，他是市里六个县区中最后一个坐上奥迪的县长！”

午餐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走出酒楼时，恰遇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从门口走过，我像犯了罪似的,赶紧躲回酒楼，我怕那群学生中有向阳村的孩子。我知道，不管谁来买单，这顿午餐至少吃掉向阳村孩子每人一个崭新的大书包了。

回到报社，主任高兴地问我：“王老师，今天的稿子什么时候给我？活动很成功吧，听说县长都去了。”我说：“就是因为县长去了，这条新闻还真不好报了。”由于第二天的报纸版面很紧张，主任也就没有向我追稿。这篇报道，也就这么暂时搁置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县长秘书给我打来电话，问我那天的新闻什么时候见报，说县长很关注这件事，天天翻报纸。我说，这个新闻报不了了。县长秘书问，为啥呢？我说：“我那天的问题县长还没回答我呢？”县长秘书不解地问：“什么问题？”我说，我那天问县长了，你一个贫困县的县长，凭什么做奥迪呢！县长秘书听了，停了十几秒，突然愣愣地说：“对不起王记者，我拨错电话了。”就这样，这个新闻终究没有发表出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到贫困县采访，我总是格外关注县长们的“坐骑”。每当看到一辆辆拉着县长们的奥迪车从机关大院里驶出，向阳村李校长瘦弱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发问：“县长，你凭什么坐奥迪？！”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