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吾乃东海一霸！

从家里走到海边正常需要一个半小时，来回三个半小时，因为背着一麻袋东西走起来会慢一些。

每次集体“赶海”，许老三都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也是收获最多的一个。因此，许老三得了个外号，叫猴蹿子。

在猴蹿子眼里，自己就是当年大闹东海的孙悟空转世，任凭春夏秋冬，任凭风雨雷电，只要他许老三赶上，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归。那些同行人，要么太慢要么太懒要么就太笨，真是没一个是能与自己匹敌的。许老三常跟人炫耀，自己三岁就跟着大哥“赶海”了，同龄人，那会还穿着开裆裤满工区瞎跑呢。

许老三出生在一个名叫大口的沿海小镇，占据了地理优势，镇上的老百姓很少种地，土壤盐碱度太高，着实也种不出来个啥。靠海边不远，有大片大片的盐滩，因而大口镇的经济很大程度依赖于产盐。很多人到了年龄就被分配到公家的盐滩上做“盐工”，在周边农村农民看来，这可是羡慕不来的“铁饭碗”。

除了镇上街区，其他地方都以“工区”划分，工区下面再有“圩”，圩下面再有“组”。那会儿，只要够了年纪，去找组长说说情，就能顺利去盐滩上上班，拿一点微薄的工资糊口。这样一来，每家家里就剩下还不够年纪的小孩，带着比自己更小的弟弟妹妹。

毛主席一句“人多力量大”，家家户户便没节制的生小孩，七八个是正常事。所以那会，每家都穷。为了改善伙食，很多小孩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赶海，一来卖点钱，二来改善伙食。通常赶海的人要在早上三点钟出发，摸黑走到海边正好赶上退潮，下去狂捡一通，装满一麻袋海货就往镇上跑。在那个年代，海货根本买不了多少钱，但苍蝇腿也是肉，能换点钱换点钱。剩下人家不要的，再背回家煮了吃。

许老三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为此，隔壁赵小虎常指着许老三的鼻子骂他是“少数民族”因为他有九个兄弟姐妹，而许老三只有四个。

赵小虎是唯一敢跟许老三对抗的人，即使很多时候被许老三揍的鼻青脸肿，嘴上也从不认输。时间就了，许老三都懒得跟他对骂，看见他就冲上去扇两巴掌。

许老三对谁都凶，除了自己的妹妹。他常跟他弟弟说：“爹死的早，娘和哥姐天天上盐滩，我有时候还得赶海，你是个男人，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子，哪里磕了碰了，我回来就揍你！”每每这时，弟弟就很委屈的点点头，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哥只对妹妹好。

一到夏季，赶海的人就多了起来。不仅仅有大口镇的人，还有临近农村过来的，他们有些就直接睡在草堆里，估摸着时间行动。许老三最鄙视这些人，觉得他们是小偷，是强盗。无奈他们中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比较少，都是比自己大好几岁，有些甚至是中老年人。许老三不蠢，他不会去得罪这些人。赵小虎就不一样了，只要看到他们就破口大骂，有时被人追着打，哭喊着也要骂。

赶海这件事一小半看运气一大半看技术，有时候退潮了也不一定能捡到多少海货，而且人一多收获的就更少。海水退潮了以后，从岸边往海里可以走很长一段距离，但也不能走的太远，不然海水涨起来来不及跑。有经验的老手知道往哪里走能减到更多海货，鱼啊蟹啊海蜇啊之类的玩意儿。没经验的就比较惨了，愣头下去累的要死可能什么也没捡到。因为那段路可不像今天的沙滩一样，那是一段淤泥地，走不好就深一脚浅一脚，陷在里面很久拔不出来都有可能。

有些外来人知道许老三是个猴蹿子，跟着他能捡到更多的东西。但想跟上许老三的步伐也是不容易，看他就像一条水蛇一样到处游动，一不注意就跟丢了。人家下去都搞得一副很狼狈的样子，只有他一脸的镇定自若，紧皱着眉头思考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好似火眼金睛一样看这看那，捡起海货的速度也是飞快。有时候他还能捡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玻璃球、奇形怪状的瓶子还有手榴弹一样的铁玩意。每每捡到这些许老三就开心的不得了，会仔细用海水清洗干净，放到另外的小袋子里带回去给弟弟妹妹。

尤其是那玻璃球，弟弟妹妹最喜欢，因为可以用来当球踢。有一回，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捡的，上岸的时候身上带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球，连赵小虎看了都羡慕。他求许老三打他两巴掌然后送他两个，许老三知道赵小虎是想带回去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玩，没打他，送了三个。

频繁往海边跑，许老三常常被晒的脱皮，后来皮好像被晒厚了，一到夏天全身就黑黢黢的。他的妹妹看到他就会弯起眼笑，他知道，那是在笑他黑呢。

许老三13岁那年，妹妹4岁，得了一种名叫营养不良的病，眼睛看不见了。医生说是体质太弱又严重缺营养导致的，能不能恢复好只能看造化了。要是营养能补上，没准就能看得见。

许老三只知道，鸡蛋是最营养的。可是家里并没有养鸡，去哪里弄鸡蛋呢？哥姐和娘拿的工资好几个月没发了，自己赶海挣得钱并不够买鸡蛋的。怎么办？！第一次，许老三痛恨自己无用。但颓废是无用的，想到哥姐和娘工作辛苦，许老三发誓自己要快挣钱给妹妹买鸡蛋。

可是怎么才能快点挣钱呢？想想自己除了赶海，什么都不会。第二天，许老三心事重重，在海里待了好久才上岸，却发现赵小虎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你妹子的病我听说了，你看看我捡的，咱两的加起来能不能换上两个鸡蛋？”赵小虎指了指面前的麻袋。

许老三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镇上有一家收海鲜的老板叫王二，许老三和赵小虎捡到的海货往往都是卖给王二。这王二虽说尖酸刻薄却也很少占许老三他们便宜，毕竟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孩，更何况那赵小虎牙尖嘴利，要想站他便宜也是不容易。

这天，许老三和赵小虎想往常一样背着一麻袋海货走到镇上那条街，远远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像是王二家店铺的方向。有人看到他两，扯着嗓子喊：“你两别去王二那了，这几天天天有人上他家去闹，乱着呢。”赵小虎便问那人为什么，那人说，有人举报王二是个卖国贼，上头正派人查他呢。

许老三和赵小虎怎么也想不通，王二怎么就成卖国贼了？一个只会倒腾海货的小贩，还能跟卖国扯上？既然王二那去不了，手上的海货不能砸了，还是赶紧卖给别人吧。两人匆匆穿过两条街，卖给了另一家姓张的鱼贩。那人比王二小气很多，出的钱很少，还摆出一副你爱卖不卖的样子，本来赵小虎想跟那人骂一会，被许老三阻止了。天气很热，一会太阳晒起来，这些海货死的死臭的臭，眼下也是没有办法。

预想中的两个鸡蛋变成了一个，但许老三还是很感谢赵小虎。买完鸡蛋两人准备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们，是刚刚买鱼的张蚂蚱（赵小虎给起的外号）。张蚂蚱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哟，买鸡蛋呢，鸡蛋好啊，好吃，还有营养。”

“你他娘的想说什么？”赵小虎忍不住骂了起来。

“哟，小兔崽子火气不小，来来来，我跟你说个事。”张蚂蚱挥动着他瘦到快只剩骨架的胳膊，神秘兮兮地招老三过去。

本来不想理他，但他又说能赚钱，许老三心动了。

昨天听了张蚂蚱的话，许老三一整夜没睡着，他比往常早了一个小时出发往海边。四周黑洞洞的，许老三的眼睛却似会发光一般，穿透了黑暗稳稳地向前走。

他一遍遍回想着张蚂蚱的话，一想到细节心就砰砰跳起来。张蚂蚱告诉他，有人在海边捡到过袁大头，应该是过去民国时期的小船被冲散漂过来的，本来这种东西是万万留不得的，那王二也是冤枉，不知从哪个王八蛋手里买了几条大鱼，把鱼倒桶里分拣的时候发现了几枚袁大头。王二是个呆子，还拿水仔细冲洗了一下，又不知被谁看见了，立马就被举报，所以现在天天有红卫兵去他家敲门。

现在到处查的都很严，要大清洗破四旧，镇上不止王二吃了苦头，还有杨先生也没逃过搜查。他家祖上可是当过状元爷的，家里那些古董文玩啊多了去了。杨先生这人也爱搞些字画收藏，可惜不久前遭了秧了。好些好东西被烧了砸了，杨先生那个年纪，哪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没两天身子就垮了，又无儿无女没人照顾，前天胡乱就葬了。张蚂蚱说，早就听闻杨先生家里有藏宝的地儿，红卫兵就差把房子翻了个也没找出来，他们不知道，杨先生早把那些东西藏到别处去了。张蚂蚱也不知从哪得的消息，说是藏在海边的一艘旧船里。许老三自然不相信，哪个傻瓜会把宝藏在海里？别说那破船搁浅在泥滩上，一个浪打上来，什么东西都能被冲没。接着张蚂蚱贼眉鼠眼地笑了一声，他说宝箱在哪不能说，让他去找的，是箱子的钥匙。杨先生把钥匙封在铁管里，藏在海边一艘破船下面。许老三问他为什么不干脆把箱子砸了？张蚂蚱说那可是明代的古董箱，砸了它还不如把他砸了。

“猴窜子！”是赵小虎，许老三一惊。自己明明没有告诉赵小虎这事，他怎么会出现？

“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要一直跟着你，那张蚂蚱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怕你一时糊涂，我得跟着你。”许老三不得不佩服赵小虎，以前只觉得他废话多，没想到他还挺聪明。

“我的事你还是别管了，别跟着我！”许老三不想把赵小虎牵扯进来。

“行了，就别装了。大不了你揍我一顿，我还是得跟着你。”赵小虎的态度十分坚决，要不答应他拖拖拉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海边，天一亮人一多事就不好办了。犹豫了一下，许老三还是把昨天的事都对赵小虎说了。

“你妹妹都那样了，我理解你的心情。既然有钱赚，我可以帮你。”

“会拖累你的，你不要揽这事。”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从小时候开始就偷摸在你后面学赶海的本事？从我第一次赶海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你的本领再超越你，所以你干什么我都要学。这是我发过誓的，我一定要做到。”

越往海边走风越大，两个黑黑的少年穿破黑暗来到他们想要征服的海洋。潮水还没完全退下，许老三站在坝上遥望，他知道那艘破船的位置，就是自己曾给弟弟妹妹捡玻璃球的地方。

那本是一个被遗弃的破船，能被人撬走的东西都被撬了，只剩下没有用的空架子和船底。爬到架子上跳进船底，掀开一块奇形怪状的石板，能看到有一个小洞。那是原来船舱里的一小部分，许老三就是从这里拿的玻璃球。

“我他娘的也是服了你了，谁能想到来钻这破船？”

“这他娘的早被人钻过了，只是那玻璃球没人稀得要，又重又没有用。”

“那这里能有钥匙吗？”

“不知道，往下挖挖看。”

赵小虎学许老三的样子也跳了进去。两人埋头仔仔细细挖了很久。

天蒙蒙亮了，许老三不得不钻出来看一下周围的环境。已经有人往海里走了，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个位置相比较下干燥荒芜，离正路还那么远，根本捡不到什么东西，所以很少有人会闲得无聊跑这边来。但也不是绝对，要是被那些外来人看见他两在这翻腾，会以为找到什么好东西了，怎么着也要跟在后面摸一点。许老三有些急，突然，赵小虎像吃了肉一样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他娘的挖到了！挖到了！”

张蚂蚱说的没错，确实是个硬邦邦的铁盒子，摇一下，能听到钥匙在里面碰撞来的声音。

许老三立马拆开裤带把铁管绑在腰上，示意赵小虎小心一点，要悄无声息离开这个地方。

“啧啧，真厉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张蚂蚱喜笑颜开地看着他两，按承诺付了钱，并反复叮嘱他两千万不能说出去。许老三想要分一半钱给赵小虎，但赵小虎死活不要，催他赶紧去买鸡蛋。

妹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当他小心翼翼将一颗鸡蛋放到妹妹手里，妹妹才知道他回来了。娘和哥姐早就忙活去了，一旁的弟弟看着那颗鸡蛋偷偷地咽口水。许老三不忍心，还是剥下一点分给了弟弟。

“哥，以后每天都能有鸡蛋吃吗？”

“你只要把妹子照顾好，我就给你买鸡蛋吃。”

妹妹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抬起小手想要去摸哥哥的脸。

许老三心里一阵酸，他觉得妹妹的命太苦了，还在娘肚子里爹就走了，也许娘伤心过度影响了妹妹，妹妹生下来就不会哭，而且也听不到，被人说是残废。那时候许老三就发誓要拼命保护妹妹，可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那双总爱看着自己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许老三怔怔地看着妹妹，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整整一天，许老三悬着的心怎么也不能放下。事情进行的太顺利了，反而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赵小虎是不是也这样，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家和赵小虎家离的不远，走路2分钟就到了。许老三穿上坎肩，赤着脚，小心翼翼爬了起来。

他推开院子里的大门，往赵小虎家的方向走去。其实他也没真想要去找赵小虎，这会家家户户都睡了，即便去找也不方便。没想到刚走了几步，看到赵小虎家里灯火通明，心想坏了！许老三赶忙跑过去，只见赵小虎家门前吵吵嚷嚷，四个穿着军装左臂佩红袖标人拽着赵小虎，赵小虎爹娘一边哭一边求那几个人，为首的那个扎鞭子的女兵，看起来比赵小虎大不了几岁，趾高气昂地抬着头看都不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赵小虎爹娘。

“赵小虎，反动反革命，小小年纪，就简直可怕！是祸害！是毒瘤！”说着就要把赵小虎带走。赵小虎一直低着头，再没原来伶牙利嘴的架势，一声不吭身子一颤一颤，许老三知道，他在哭。

“还有谁？那个，许厚，是不是你同伙？坦白从宽！”其中有个小兵在翻动手里的红本子。

许老三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差点坐到地上。完了，事情还是败露了。怎么办？跑吗？可是赵小虎怎么办？许老三想到赵小虎对自己那么够义气，怎么也不能扔下他自己跑。

那就带着赵小虎一起跑吧。

来不及多想，许老三捡起一块石头，大喊着冲了出来。

“王八蛋们！事情是我干的！我一个人干的，跟赵小虎没关系，你们放开他！”

几个小兵一听到有人在骂自己，怒火中烧就要冲过来抓许老三。许老三随手一扔，手里的手头正好砸到冲过来的男卫兵肚子上，疼的他哇哇乱叫。随即，许老三趁势大喊一声，“跑”！

赵小虎一听，抬脚就踹翻了还拉着他的女卫兵，跟着许老三没命地跑了起来。

两人一直跑啊跑，跑上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赶海的路。是个明月夜，后面红卫兵不管不顾地在追，可是哪里追的上他们？

不知跑了多久，赵小虎没力气了，砰一下倒在地上。许老三赶忙回头去拉他，“猴，猴蹿子，我，我不行了，实在，跑不动。你别管我了，赶紧跑啊！”

“少他娘的废话，你说跟老子学的呢？就这学习态度？”刚才离远了没发现，手碰到赵小虎的胳膊许老三才发现，那条胳膊肿的厉害。许老三又看了看他的脸，他娘的，被揍肿了。

“他娘的，他们就在你家里打你？”

“哎，我顶了两句嘴，就被那狗日的打了一顿。”

“赶紧，赶紧起来，他们快追上来了！”

许老三硬拽起赵小虎往前半走半跑。许老三有信心，只要到了海边，他就有办法使出“隐身术”任谁都找不到。就在他两跌跌跄跄看到那片海的时候，红卫兵在不远处喊了起来。

“迂腐！迂腐！”

“你们是逃不了的！”

“你们要是再跑，就砸烂你们的狗头！”

赵小虎呸了一声，对他们喊道：“去你们娘的，老子都快被你们打死啦！你们过来，老子把你们扔进海里喂鱼！”

红卫兵越走越近，许老三拉起赵小虎就要往海里蹿。

“等等，你们以为，你们这样就能逃得了吗？就算你们逃了，我们回去会一个个审问你们的家人，将阶级斗争进行到底！”

突然，许老三腿软了，赵小虎也站着不动，两人就像失了魂一样的空壳，脑袋被海风出嗡嗡响的声音。第一次，许老三觉得害怕了。他茫然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扑通跪了下来。看到许老三这个样子，赵小虎哇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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