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这家伙生于60年代（3） 二进祠堂或四口塘

我像一条沉默的土狗，闻遍了严塆的每一个角落——题记

一

在黄州过了4年，又稀里糊涂回了严家塆，而且再次住进了祠堂。

说稀里糊涂，两层意思。

一是父亲复员是稀里糊涂的非正常复员。

生活上的原因不少。他一个人的工资，加上赡养奶奶，养七口半人，家大口阔；奶奶忿不得大儿一家在城里而幺儿在塆里，嚼得父亲不得安宁；大哥刚为我两肋插刀，犯了血案，那会儿又跟黄州黑道一哥走得近。

方言“忿”，音fen，阴平，妒忌意；嚼，音quo,嘟囔、埋怨。

政治上的原因是，父亲参加北京号召的“支左”，被调到军分区“支左办”，先黄冈印刷厂后黄冈日报社当“军代表”。在黄冈日报社还平稳，但印刷厂死过人，事后发现是冤案。

揪出来的是一位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八十有九的父亲还能一口叫出老工人叫“王文学”。父亲说批斗会是他主持的，没打人，也没戴高帽子、架飞机。被怀疑是特务，挨斗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后来北京又说部队“支左”是错误的。一天傍晚乘凉，突然来了没被支持的一派造反派，“架飞机”一样揪走了父亲上了街游斗。

本来是“转业”的，但转业费低只有900多块，回塆里做不成屋。一家人多年来寄人篱下寄怕了。父亲就自愿选择“复员”，复员费有3000多块，代价是，到地方后工资级别由转业的行政19级降成22级，一个月少20多块。

二是父亲独自留在县城，而把全家的户口迁到塆里，也是稀里糊涂的。

父亲的理由朴素、短视而顽固。除了觉得农村锻炼人，伢儿不容易犯法，主要是认为以前在塆里伢儿都小，当了多年的“超支户”，现在不怕了。大哥说，父亲当时的原话是：现在四个儿伢一个一个大了，翻身在即，我怕你？还说，他在县城“月入五十好几，家里零花不愁”。

当年在农村，没有壮劳力，是难免受欺负的。出身不错的母亲是半天足，又很不会农活。伢都小，母亲一个人在稻场做一些择择棉籽一类的细活儿（轻松活儿），挣的那点工分，远不足抵扣生产队分给我们一家的粮食、炒菜油、棉花和柴火，年年当“超支户”，过年前要被弄到大队住“学习班”，直到父亲拿钱回来还清“超支”才能回家过年。

湾里绰号叫“二升米”的，在稻场保管屋当保管员，一次分口粮，就当面骂过母亲，说“你么对得住这口粮哦”。有一年住学习班前，还有人抄家抢走母亲一双胶鞋（塑料雨鞋），抵债。

大哥说，军分区在食堂为父亲饯行，酒菜丰盛，除了奶奶窃喜，全家食之无味。一位首长在饭桌上还劝父亲，说“老严你现在同意留在黄冈日报当社长，还可以”。教过书的父亲说：宁到一中（浠水县一中）敲钟，也不去报社当官。首长又劝，说“实在要回县里，家属孩子不要搞回农村”。也不听劝。

首长最后问有什么要求，父亲说，要做屋，批三立方计划木材给我吧。

二

严塆是我母亲的伤心地，好不容易摆脱了几年，又要回去，一定充满惶恐甚至绝望。

大哥说，为了反对回到塆里，“妈当时还寻过死”。但最终敌不过他的男人。寻死，方言读“擒死”。

1969年的夏天，太阳很大。黄州到浠水的马路上，一辆军用卡车，拉走了我们一家。

好像是奶奶和父亲坐在驾驶室。母亲不愿与奶奶同座，跟五个孩子依偎在后面的家具和杂物之间，一路默默流泪。

这样的搬家，绝对是件大事。但我无法想起自己当时的情绪。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情绪。

回忆总是一部默片。我很好奇，长长的十几年，记不住自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我对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18岁前仅有的四张旧照，或可证明。都是双唇紧闭，侧目冷眼，绝无一丝笑意。

固执地记得有一条狗，在车后凄惶地追，也一直认为是我家养的。不记得狗的大小和毛色。这些年问过几次，家人大多否认，甚至说当时并无追狗。只有大哥记得真切，说确有一只狗，不是我家养的，一直追到黄州邮电局附近，才渐渐消失。

那只狗，此前一定跟我们家发生过什么关系。

一路上惊飞着的斑鸠，被我认成鸽子。

不住我家也有份的祖居老屋，也不再借住别人家，再次直接住进祠堂，应该是父母事先商定，并征得生产队同意的。据父亲的日记，大队建议过我家先住大队部去。

三

母亲说，我在祠堂起床后的第一个早上，就闹了笑话。挤了牙膏，端着洋瓷缸子，转了几圈就问“妈，自来水管在哪”？母亲跟祠堂西侧隔壁的隔壁的周二妈就笑了。

大约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我离开了黄州到了一个叫严家塆的地方。当时一定突然想念了一下黄州，虽然我对黄州地标的记忆，只有相向而立的两个分军区大院、百货大楼、赤壁水库和东门。

而严湾，开始迅速地丰满和实在起来。

当年的严塆，整体坐北朝南，五十几户人家。村子的格局，是上湾下湾，方向上东下西，地势上高下低，坡上坡下，紧挨着。

方圆十数里，严塆还是有些名气。塆里人也自称是“金盆地”，意思是历来读书人多，私塾先生多，吃公家饭的多，当兵的多。这个我信，民国以来塆里的这些事我还知道一些。但塆里祖上在科场的得失，没听说，也没有考证。

这是我7岁到14岁生活的核心区域——

由近及远，严家塆到老大队部，一两里路；到曙光小学，两里多一点路；到小公社豹龙庙，三四里路；离大公社三店，五六里路；距离浠水县城——当年叫城关，三十多里。

这也是我7岁到14岁游走的主干线路。

四

我应该没再找过自来水管。塆里有塘。

别的塆里的塘的情况没注意，严塆的塘，还是可以一记的。

水塘是规范的叫法。我们那，从来就直呼其塘。

水往低处流。严塆的塘，自东到西、由高至低、从上塆到下塆，主要的，都在塆南，一共四口，分别叫上塘、中塘、门口塘和下塘。上塘，地势最高，也叫岗儿塘。

四口塘的饮用、灌溉、洗衣、洗菜等，约定成俗，分工很明确。记忆里，塆里人大抵上遵守，极少交叉和敷衍。现在想来，严塆的这一水系统，算是科学。

人类逐水而居，小小水塘自然也是重要资源的一种。虽然未及考证四口塘的形成，以及塘与塘边人家落成的历史和关系，但塆里人家与四口塘的地理关系，一定是自然形成的，各有道理或者原因。

比如，除了迁徙严塆的早晚，家庭成分、家族人口、人口素质、有否吃公家饭的、财力物力、家里有否生产队或大队或公社的干部、壮劳力人数，以及德高望重或蛮狠霸道、阴险狡诈程度，外加兄弟分家独立门户等等，值得做一个田野调查。每到这时候，就后悔自己没读社会学。

岗儿塘是严家塆的第一饮用水源。岗儿塘边上，只有花平哥一家，无论地理上还是感觉上，这塘几乎就是花平哥家的。花平哥几代贫农，又是多年的生产队长，独门独户高居岗儿塘北岸，也许他家可以洗菜洗衣，客观上也起了看护作用。儿时在岗儿塘偷钓，总是被花平哥呵斥驱赶，怕把水搞“癞涩”了。癞涩，方言，脏、污染。

花平哥家好像五六个孩子，大我一岁的叫利军，儿时玩伴，后来听说成了很傲的裁缝师傅。傲，方言，恶傲切，厉害、手艺好的意思。

花平哥家西边的隔壁是汪姐家。汪姐的丈夫事忠大哥是教书的，汪姐身有小疾，说话很重的鼻音，也不大会农活，几个儿子未成年，都老实敦厚。同病相怜，在塆里我们两家一向交好。父亲母亲回塆里，汪姐家是必去的。近年清明我回塆里，要剁一大块好肉去看汪姐。九十出头的汪姐已经老年痴呆，我说“我是小四”，汪姐拉了我的手笑，含含糊糊点头。

中塘在祠堂的正对面。也几乎是周二妈家的正对面。崇仁二伯当过大队书记和公社干部。周二妈家我一岁多就拖着尿布去找小我半岁的六儿妹妹玩，也是14岁前串门最多的。二妈隔壁的崇勇三叔三娘严肃些，我只跟他家小我一岁的三儿子淑荣玩。淑荣的大哥，是塆里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武大化学系的。我后来成了他的武大学弟。

门口塘在下塆，实实在在是我家祖屋正对门，就六七米的距离。岗儿塘、中塘和下塘，在东西走向上大体一线，门口塘例外，往北搵（凹）进去几十米。严家塆南沿的轮廓，也因此在这里形成了一条北凹的内弧。

搵，方言，音阳平。老家叫漂浮物的下沉，地理的内进，和人的情绪低落、不语状，也叫“揾”。

我家祖屋的左右，环绕门口塘的，西边依次是云早云中弟兄俩，正值壮年；然后是强光细爹、凤鸣细爹，前一个细爹教书，后一个细爹人称“社长细爹”，合作社时当过社长。往东，隔一条细（小）路是“二六七妈”家，几代贫农，严格讲不算在塘的正面。二六七妈家，母亲早年也带着姐和大哥二哥借住过。二六七妈在我眼里，身形清朗，面廓清晰，苦苦的善良样，总是一身灰色、青色或皂色的干净的布衣。但七妈就七妈，为么事还二六七妈？至今好奇。

四代同堂、人丁兴旺、大学生最多、吃公家饭也最多的，是大爹大奶一家，却在门口塘的东侧。大爹大奶家跟我家同出一支，到我这一辈，未出“五服”。有天井的，印象中除了祠堂，只记得他家。独占门口塘东侧，有点“不二家”的味道。我一开始奇怪，为什么地位显赫的他家不在塘北居中。又想，不正面临塘，大人用水无碍；到塘边，出门需要一个右拐的动作，也给小孩玩水出事增加些障碍？总归是，我觉得在门口塘边，他家应该是位置最好的。

在塆里，我大爹大奶家的屋是最大的。那个南北几进的深宅大屋，有很多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大书。

下塘隔得比较远，孤单地拖在下塆的最西。下塘那边，只有崇志四叔一户人家，除了正月初一潦草的串门拜年，走动极少。

四口塘之间及其周边，多是谷田，灌溉方便。多雨季节，怕淹了谷子，要及时挖水，就是田埂挖沟排水；少雨时，怕旱了谷，上头要注意加筑田埂蓄水，以合理地分配给下头的田。

塆里的田地，大多都有名字。与四口塘关联的，记得一个叫裤子丘，状如不大合身的裤子，在中塘和下塘之间。网上搜索了一下：丘，土高曰丘。象形。地也，人居在丘南，故从北。一曰四方高，中央下为丘。严塆的裤子丘，应该从这“一曰”的另解。还发现昆明一带，有叫“一丘田”连锁滇菜农家菜馆，也是取的这一另解。

还记得下塘的下面，有叫月亮丘的，有叫坂脚畈的。老家的田，叫“畈”的多。畈，有“河道对称分布的田地”的解释，我觉得应该去掉“地”字。在我看来，所有的畈，两边地势都高，可能是若干若干年前小河的故道。

田也有叫“冲”的，往往比叫畈的，阔而绵长。严塆只有一处叫“冲”，在塆东南方向、严塆地界的最远处。站在河堤上，面朝南向，极目俯瞰，东西山丘连绵，中间一冲南泄，横无际涯，便是大名号“小冲”的。

而地，相对地势高，难于蓄水，学名旱地，我们那儿，直接叫“地”。

除了门口塘，其他三口都是饮用水源，也可淘米洗菜。岗儿塘和中塘，上塆的用的多。下塆的人，多用门口塘。灌溉之外，下塘基本上是崇志四叔一家用。而门口塘，不能饮用，主要用来洗衣裳，偶尔有人偷偷洗马桶。

洗衣裳，塆里人还比较自觉，或者到门口塘，或者从最近的塘，打水上岸洗。下塘有些例外，只崇志四叔一家，离塆中心又远，估计没人计较。

四口塘之外，稍远的地方，还散布着一些属于严湾的塘，其功用除了灌溉，主要供塆里的大小男人洗澡儿（游泳）。

而我，和这四口塘发生的关系、故事以及爱恨情仇，要感谢水下的鱼儿、螺蛳蚌壳，尤其那四只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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