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搭车女孩——藏北行纪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

1

午后，人来人往的青旅顿显宁静，我慵懒地靠在休息区沙发上，听着雨点悉悉窣窣地敲打着阳台棚顶，不觉已见周公数回……

一阵轻重错杂的脚步声打乱了我拜谒周公之旅；青旅义工带领几个拎着大箱小包的旅客走上楼来。睡眼惺松中与一位拖着粉色行旅箱的长发旅客四目相遇，对方短暂的奇怪之后，报以微笑，我努力让自己尚未舒缓过来面庞挤出一丝笑意。

阳台外晚霞叠彩，红光满天。一群人绕过走廊，人影陆续投在面前的桌布上，纤长扭曲，影影绰绰。

人影过尽，我呆呆地看着西边一抹晚霞由红变暗，由浓变淡；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清晰的思绪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落入湿地，渐渐吸入一地藏北行迹……

2

多年前看地图，见广袤的藏北无人区腹地有个叫“双湖”的地方，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感觉，心生向往；本次入藏决意前往。原初计划，从亚东经日喀则往北到达双湖，对西藏来次纵向穿越。到达日喀则，在拉萨做文玩生意的摩友小杨再三叮嘱，一定要到拉萨一聚，邀之拳拳，于是改变计划，绕道拉萨。

我与小杨于去年在中缅边境线上相遇。彼时已近隆冬，几条入藏路线陆续被冬雪封阻，入藏的游人寥寥。小扬的文玩生意主要针对入藏游人；每年只做6-10月。他从拉萨绕道南国边境回湖北老家过年，我往海南；云南一段路线相同便相约骑行了几天。我们一起深入缅甸克钦邦控制区的难民营，还被克钦军阀敲诈了一回，这是小杨第一次出国，我是第二次进入缅甸。

本次绕道拉萨，小杨出城百里相迎。小杨原来邀我入住他在拉萨的出租屋，不料横生一节，住进了客栈。

客栈取名“懒人客栈”，是栋独立的两层小楼；院子和客厅略显零乱，算是做实了店名——懒人开的客栈。接待我的客栈老板是北京人，待人接物透着京畿之地的礼数，恭敬周到又不卑不亢。

一个带着帐篷久居荒野的人，对客栈环境自然不会太挑剔；我只关心有没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供我放下电脑。客栈院子的雨棚下有两张桌椅，我问老板能否接通电源，让我写点东西。老板说没问题；然后伸手向上一指补充说，楼上阳台也有张桌子可以使用。这时小杨发来信息，催促前去吃饭； 我仰头草草看了一眼，就决定住下了。

3

北京路算是拉萨的中轴线，连通布达拉宫和八廓古城两个古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仅此一点，北京路应该自古就是拉萨的核心街道。当然北京路并非古街，当年的府邸官宅，既便深处八廓古城，大多已经修葺、翻建一新。路上的行人除了转着经筒的本地人和朝圣者，更多是外来的游人商贾，他们将北京路塑造出了出代都市的气息。

黄昏的北京路，灯影迷离。我按小杨在电话里的指引，在一条深巷中找到了等候已久的小杨和另外几位驴友。

餐馆是间清真馆，门面并不起眼，又居僻巷，但生意并不冷清。老板自有一套经营法宝，客人多慕名而来。

我与几位驴友初次见面，一阵介绍寒喧，才相继落座。大家坐定，小杨手一扬，一个头戴白色瓜皮帽（清真花帽）小伙走来，双手搭在小杨肩上说，杨哥，可以上了吗？小杨说，上，另外把“茶”搬来。小伙应声走出，一会搬来了一件罐装啤酒。大家正在分酒擦罐，小伙又走来，低头轻声向小杨叮嘱，酒罐不要放在台上，千万别喝高了。小伙话虽轻，大家都听到了，于是纷纷将高握在手的酒罐塞入桌布底下，改用了胶杯。大家闭口不提“酒”字，偶有说漏嘴的也被及时纠正为“茶”。就这样，一群“下贱的异教徒”化酒为茶，在雪域高原的清真馆里喝得面红耳赤。

“茶”过数巡，盘里的羊肉回烤了几次，店内已无虚席。小伙俯在小杨肩头轻声说，杨哥，你看这人流。大家会意，纷纷外撤。

店外大家相继挥手作别；客人散尽，小杨表达了对我没住进他家的不满。为了弥补这份歉意，又看他喝得有些醺然，对他一人骑车也多不放心，就决定到他家共宿一夜。

4

次日早晨回到客栈，院子里多了一辆大排量摩托车；我不是玩车一族，什么样的车都不会提起我的兴趣，瞟了一眼，径直走向房间。大概是喝酒、晚睡的原因，清晨仍困意十足；我只想美美地补个晨觉。

一推门，房门紧闭；敲了两下，一会传来门闩被拉开的声音。房门打开，一个大汉几乎堵死了整个门框，面上还带着几分起床气的不悦。简单问候一声，大汉又倒回了床上，钻进了被窝；还想再续周公之约。被我这一打扰，周公早已隐然无迹，周公虽老，但不是说追就能追的。

我边铺床，边应付着大汉半梦半醒的问题。后来问到发贴，我报了在天涯上的贴名，大汉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说，原来那人就是你呀！（其实我看他正好要起来拿水喝）

他说他也在天涯发贴。有了这份连结，大家谈兴就高了。前一晚的酒意还没完全散尽，没聊上几句，觉得有些口干，找了个空档外出倒水。

开门即是大厅，厅里一个女客正抱着洗漱用品准备洗漱。她听到开门声响，转过身来，与我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伸出右手指着对方惊呼，怎么是你？！

这女客叫胡可，我们去年在云南西双版纳一家青旅相识，时逢滇南持续阴雨没法出行，便在青旅避了近一个星期的雨，还一起搭伙做过饭。我还在新藏线上时，他因身份证遗失，托我问过一些关于入藏检查的事情，所以知道她正“徒搭”入藏。双方都没有约见的想法，不期在这间零乱的客栈重逢，更巧的是她搭的竟是洪七公的车。

七公听到我们的惊呼，走出房间；三人在客厅将关系理顺后，唯有赞叹：拉萨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一阵闲聊后，胡可和七公约我去逛街。因为我16年行程按排较紧，绕道拉萨已是计划之外的插曲，没打算久留；我又在路上构思了几篇短文计划在拉萨整理出来；所以婉拒了他们的邀约。

胡可二人走后，我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那几篇短文要谈的问题，展转数回，完全没有睡意，便拎了电脑到二楼去写东西。

到二楼一看，阳台上各种垃圾、烟头散落一地；桌椅的覆尘足以做画了。自己到院中找来扫把、摩布，一番清理，觉得总算有个地方安放电脑了。不料电源连通，二楼wifi信号既然只有两格，笔记本根本连接不上，只好悻悻下楼；将院中一张木桌搬进房间，以床为凳，总算可以将就着用了。一番折腾，写作的情绪已经消陨殆尽；此时胡可和七公回到客栈，一起闲聊打发时间，不觉已是下午。

晚间我和小杨约了晚饭。晚饭归来，和七公一顿胡侃；刚抽空写了个头，胡可又从拉萨街头浪回了客栈。我当然希望她早点上楼呆着，但没学会赶人的技术，只好陪着她和七公闲聊。我与胡可在云南本已相熟，这次算老友重逢，互相损着取乐；这巅覆七公看贴对我留下的固有印象。用他的话说“看不出来，你既然是这样的人呀！”。

聊至深夜，文章之事就不了了之。

我构思的三篇短文想分别谈谈旅行中的蹭吃蹭住、搭车和约炮的问题。基本关点是，到偏远地方蹭吃蹭住是不公正的；搭车多数情况属“诚实乞讨”可以包容；约炮问题两说。

如果不是简单的情绪发泄，写这类文章写作成本远高于写散文随笔；不但需要耗费更多的心力，有时还需要下载一些专业文论作为参考，到专业网站下载论文都是要付费的，并且费用不低。

约炮问题涉及个人自由与社会公德，出卖自己身体是否正当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现代文明社会存着较大争议，仅凭我了解的有限案例和掌握的浅薄知识还不敢贸然下笔；计划用两天时间谈谈前面两个问题。因第一天没能摆脱诸事纷扰，前面两个话题也只好舍掉一个了。

第二天果断拒绝了一切邀约，并在胡可和七公外出的空档写就一篇草稿，打算晚间润色贴出，隔天离开拉萨。

下午，七公告诉我，“洪夫人”是我的粉丝，知道了我们的奇遇，下了死命令，要他请我吃饭，我将信将疑。其实有缘相识，又难得投缘，一起吃顿便饭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既便他不请我，我也会请他的。

晚饭归来，三人一通胡侃，文章未及润色，行期只好后推一天。

胡可说她还有几个伙伴正在赶来，我的行期后推一天，难得这么整齐，提意第二天搭伙做饭。

修改润色费时不多，便爽快答应次日一早骑车带她去买菜。

（摄影/胡可）

5

我的心思都在文章和行期上，并没记住来了几个伙伴，几人一起搭伙；只认真地做好司机的角色。

早晨，将胡可和她的一位旅伴拉到附近菜场；胡可这位旅伴戴着一幅眼镜，七公管她叫“斯文女”。我与她初次见面，都假装对厨房之事一无所知；当然胡可马上无情地掀开了我的“虚伪面纱”。去年在西双版纳不小心秀了一回刀工，并顺着她的杆子爬了一下，便成“专业厨师”了。

据说有八九个人搭伙，菜买回客栈，竟无一人走进厨房；“斯文女”也是“一装到底”，只能在胡可的“调教”下做些清洗的活儿。胡可又雄心勃勃地想为大家献上一桌“东北盛晏”，我只好再次拿起菜刀，当起了胡可的厨工杂役。我本出身农村，八九岁已经垫着木凳，在土灶边学做粗陋的晚餐等待劳作归来的父母；后来外出打工、旅行也常常自己做饭；各种剁块、削片、切丝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已近中午，明晃晃的阳光撒满了院子，整个院子显得耀眼刺目。一道影子幌过，我抬起头，透过格窗看到一个身着浅白色睡衣的长发女子正在穿过院子，朝着厨房珊珊走来。他的白色睡衣在阳光下泛着鲜亮的光泽；睡衣很宽松，但没有掩盖了她的纤秀身材。我瞟了一眼，继续手上的活计，心中暗叹，这女的身材保持得真好。

很快，厨房门口的光线突然变暗，一声询问传入耳朵“姐，需要帮忙吗？”

声音如山泉滴石，冰川碎裂；清脆中带着几分娇嫩，近似于孩子。

我不禁停下手中活儿，想看看这究尽是个怎么样的女孩。一抬头，一身飘然洁白的睡衣上的脸蛋，赫然贴着一张白色的面膜，整个人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只有一双明眸光洁闪动，似乎带着笑意。胡可介绍说，这是我的另一个小伙伴，紫竹。

胡可告诉紫竹不用动手，一会儿等着开饭就行。她和两个小伙伴聊着天，手中的活儿并没停下；看上去就像一个贤惠的人妻，正在勤恳地准备一次家晏，晏请自己的亲朋好友。

三个相熟的女人揍到一块儿，我就几本插不上什么话了。洗完切完，看看其它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把厨房丢给三个女人，回房和七公闲聊。

中午已过，厨房传来消息，胡可的“东北盛晏”宣告流产，中午就吃“老虎菜”和“小鸡炖蘑菇”，其它的留到晚上或明天再做。

午晏在客栈凌乱的大厅摆开，吃饭的人陆续到齐。一帮人都以胡可为连结点临时串连起来，胡可一番介绍，除了两个在厨房有过交集的女生，我一个也没记住。

席间大家一起说说笑笑；旅途中人，话题无非从哪来、到哪去、看过什么景云云。

紫竹自然也在其中，她穿插有度，看来是个嘴上不弱的角色。她已经揭掉面膜，换了便装。长发向耳后拢出，沿秀颈下垂，散披两肩，露出姣好的面容，一双眼睛更显明亮了。

我边吃边听，偶尔穿插两句；不知何时想起了我的文章和行期，也就渐渐将他们的谈话屏蔽在外了。

七公突然拍我的肩膀说，“他走青藏线”。我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所以，只能“嗯、嗯”地应着；努力从大家的言语中去串连意思。

几句过后，明白过来，原来紫竹也走青藏线，大家觉得她可以坐我的摩托车同行。我告诉大家，我要经纳木措绕道双湖。

七公劝我，双湖有什么好去的，你就老老实实走青藏线吧。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紫竹说，她也去纳木措，把她搭到纳木措就行。并打趣说，全程只搭一个人的车多没意思呀！

一对时间，我隔天就走，而紫竹第二天还要去色拉色看辩经。我说，那我就没法等你了。

七公一听急了，拉着我说，来！来！来！哥们儿，咱们先到外面谈谈！大家一起起哄，说都在外骑行快一年了，为什么不能担搁一天，太不怜香惜玉之类。在大家一阵乱哄哄的玩笑、“控诉”中，我莫明其妙地答应了延迟一天。但我心里明白，明天一定要走的。

席散，我和胡可在厨房整理残羹剩菜，紫竹在客厅收搭碗筷。胡可说她最拿手“锅粑肉”留到明天中午再做。我说，那我不是吃不到了。胡可一听有点儿懵，责问道，你不是答应紫竹等人家一天了吗？

众人散去，我本就想找个机会单独向紫竹解释一下；于是涎着脸，借机提高声音说，啊！我答应过吗？看来我得找紫竹解释一下。

紫竹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没事，你忙你先走，不用考虑我，后天我自己搭车去。

她的话显得如此通情达理，连一声玩笑式的责怪都没有，反道让我隐隐觉得亏欠了点什么。

我在厨房做完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把尾巴丢给胡可回房；紫竹端着碗筷往厨房走来，四目相遇，双双迅疾躲过闪电般的视线，默默擦肩而过。

一切收拾妥当，胡可和他的两个小伙伴来约我和七公一起去逛小昭寺，我一听，心里高兴起来。高兴的不是他们约我，而是他们又要出去了。假托午休，果断拒绝。

他们一走，立刻起身将草稿润色一遍贴出；顿感轻松，倒头美美地补了一觉。

（图为大昭寺）

6

一觉醒来，胡可一众人已经回到了客栈。

七公叹息着责怨：唉！天上掉下个美女，你不知道怜惜，害着人家一个小女孩倒处留板书约人去纳木措。

一阵微酸在胸间盘旋纠结。我告诉七公，除了时间，其实我还有安全的隐忧，我虽已经骑行了四五万公里，但从没带过人……

晚间十点，夕阳带走了最后一抹晚霞，雪域之都的灯火相继燃起，烧红了漆黑的夜空。

“斯文女”正在缠着七公帮她P图，我下载了两篇文章，正悠闲地躺在床上阅读。胡可和紫竹来约大家去看布宫夜景，我文章之事已了，欣然同行。

七公骑着“春风650”带着紫竹一人，轻快地在前面左弯右拐；我骑150普通摩托带着胡可和“斯文女”沉重地跟随其后。

紫竹的一派长发在拉萨街头迎风飞扬，迷朦的街灯下，像是摄人魂魄的幽灵，更像是抽打人心的鞭子。我拉下头盔，一拧油门超过七公，飞驰在灯火辉煌的北京路上……

布宫广场上游人熙来攘往，红山上嵯峨的布达拉宫静默无语。矗立在北京路中央的一座白塔中空有孔，像是露出讥讽的讪笑。

我掏出单反对着白塔，想狠狠一闪，可怎么也对不上焦，弄了半天才整明白，原来储存卡忘在了客栈电脑上了。一回头，其余四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登上人头攒动的观景台，内心深处隐隐希望第一眼就认出那一肩长发，但还是第一眼看见了七公高大的身躯。原来四人已经过了安检进入广场，正在安检口傍张望。

我问四人有没有多余的SD卡，问完马上觉得多此一问。大家都带的手机，手机用SD卡的基本没有，只有紫竹带着数码相机，带备用卡的机会也不大。

大家果然都说没有；紫竹黙黙从自己相机中抽出SD卡递了过来。看她自己的相机中抽出，不是备用卡，有点儿不好意思接。紫竹说，没事，你拍吧，到时发给大家就行！我自认为单反拍出的效果会比普能数码相机好，便涎着脸接过插进自己的相机里。

五人说说笑笑来到广场中央，广场的喷泉已停，地面残留着水渍，仿佛负气哭过一场的小孩脸上尚未抹干的泪痕。

摆拍完成，一众人嘻嘻哈哈往外走。中途胡可将手机递给七公，叫七公帮忙拍照；然后突然在我面前下跪做出求婚的姿式，我和她之间已经皮惯了，立马做出拒绝的手式，笑喷了其余三人，吓傻了一路行人。

紫竹觉得好玩，叫道，胡可姐我也要跪。我立刻抢说，我来跪！我来跪！我也没说跪谁，就走到了紫竹面前跪了下去，举起双手。紫竹说，你手上没东西呀。我想去掐绿化带上的树叶，手伸出去又觉得掐花不妥，随手掏出了车钥匙。当紫竹从我手中接过车钥匙那一刻，自抽的冲动自心底泛起；掏什么不好，偏偏掏车钥匙。好在胡可在一侧“横加阻栏”，喜感盖过了一切。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有时我们都是天生的演员……

7

回到客栈，胡可例外地“乖”了一回，好像有事先上楼了，整晚没到我和七公的房间来“胡闹”。“斯文女”坐在七公的床上等七公帮她p图；紫竹默默地坐在我的床沿陪“斯文女”。

“斯文女”的手机在七公的电脑上无法识别，转到了我的电脑上来p图。我洗澡回房，一张图七公还没p好；我和七公都做过平面设计，看得出七公ps工具用得不是很娴熟。因为我决定次日出发，一出城市客栈，每天我能在荒野中安静地熟睡几小时就是不确定的事情，想早点睡觉，只好当着两个美女冒失地点拔了一下七公。

次日醒来，艳阳已过窗台，七公人车都没了踪影，我猜想一定是带着美女溜圈去了。因为我当天的行程短，起来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行李。突然接到胡可的信息，问我出发了没有，她正在回客栈的路上，如果不急的话，吃过午饭再走，她保证我能在一点钟吃上“锅粑肉”。

行李收拾妥当，胡可回来了；七公也载着“斯文女”和紫竹随后归来。我再次在厨房帮胡可打起了下手，一起做“锅粑肉”。

过午开席，“小鸡炖蘑菇”和“锅粑肉”两道主菜上齐，胡可的“东北盛晏”总算开成功了。

这次新加了几个新成员，菜丰，人也多。其中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是个厉害的“刀王”，七公和她交手几个回合败下阵来，我也连带着挨了两刀。

前一晚，客栈住进了一位“略带风情”的女子，听说是我的云南老乡；坐下一对，既然是同县邻镇的（这客栈点儿神）。客栈老板和七公一众人便拿我们两个老乡开涮起来，我一人舌战群儒，不落下风，战斗力爆表。“刀王”女与七公过招，冷不丁捅了我两刀，我岂肯甘休。

正想找个话题和她一较高下，发现坐在她身边的紫竹沉默不语，捏着筷子也不夹菜，如呆似萌。意识到紫竹从开席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就问她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有心事啊？

“斯文女”在一侧嗔怪道，你还好意思问，就是你不搭人家，害得人家心情不好。

紫竹立刻否认，没有！没有！声音似乎带着不易辨认的颤抖；她双颊已经绯红，俯身想把筷子放在桌上，放了一半又拿了起来。我没敢再看下去，低头满满地夹起一夹青菜塞进嘴里，羞惭得差点把筷子一起送进喉咙。和“刀王”较量的兴致也就烟消云散了。

大家又起哄，叫我等紫竹一天。我反正都赖过一回了，不在乎多赖一回，便“答应”了下来。七公和胡可一众人不依不饶指着我说，这次我们大家都听到了的啊！

紫竹解围说，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没事你先走，我可以搭车去。她脸上的红晕已经消散，声音平静而温柔，听来既像是故作大方又像是温柔的理解。我张开嘴不知说什么，只好挤出干干的笑。

……

席散，我真的要走了。七公串唆一众美女和我合影，说要给我个难忘的送行。该在的人身在其中，其他于我如浮云。

(摄影/懒人客栈boss)

8

出客栈，骑车拉萨街头，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媚而温暖，让人不忍疾驰。

出拉萨，道路开始缓缓上行，群山无雪亦无翠色，只有稀稀疏疏的一点浅草露着微绿，远远看去仿佛透着命薄游丝的羸弱。

出城渐远，海拔渐高，云层越来越厚；当拉萨盆地完全消失在视线，已是一路阴阴沉沉的高原天气。

百余公里上坡，到达一片高原涌地，两侧雪峰对峙，一溪曲水温柔向前，滋长了一涌草甸，已到当雄。

当雄的天空依然阴沉，溪流平缓宁静，静得像凝结在情人脸上的泪痕；满坡绿草透着暮气，世界缺少一缕催焕生机的阳光。

原计划当晚赶到纳木措，到达当雄已过下午七点，加油站已停止给摩托车加油，只好在当雄住下。

在拉萨，七公建了个五人群。当晚七公群里问信，胡可也跟着在群里“娘子”“娘子”的叫唤不停。我急忙翻出我在紫竹面前下跪的照片来“证明我的清白”；其实我更想紫竹出来辩解一番，以便知道她此时是忧是乐。然而紫竹始终没在群里发声，我也无心再接大家的话头了，群里死寂一片。夜深，在群里留下几句“艳词”，囫囵睡去。

旷野孤帐，灯轻黄。

水曲路绕，伊人百里外；鸳衾可凉？

留取回眸驱寒；

共入梦乡……

9

次日清晨，出当雄县城，横过一溪清水；沿弯弯曲曲的公路深入高山深谷。百余里，一峰怪石交结，突兀在前，山峰脚下有五彩经幡正在迎风招展，去过藏区的人都知道，这种地方一般就是翻山的垭口了。

冲上垭口，山外一滩碧水对清空，四周依然乌云密布，已是纳木措。

哑口有石，石上刻着仓央嘉措的名篇《那一世》的经典片断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此刻读罢感慨尤多。联想到这“多情和尚”一生，只叹造化弄人；仓央嘉措天生就是个情种，命运偏偏安排他做了活佛。在造化面前，个体短暂而渺小；然而就人自身而言，人性永恒；这位多情和尚在重重枷锁中，不屈地紧握开启人类心灵的钥匙；拔动人心中隐秘而美丽的琴弦；成就了不朽经典。斯人已逝数百年，他的诗句仍是当下网络世界的流行语。

翻过哑口，折叠下山，几公里后，道路变直，已到纳木措湖畔。湖畔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白色帐房散落遍地。天空透着醉心的蓝，深邃洁净；白云奇丽多姿，或雄出似山、或翻卷如浪，倒印在澄碧平静的湖面，天地无边。看着满湖蓝天白云，脑海中浮现了紫竹的影子；想到紫竹今天也到纳木措，发了条微信问她到了哪里。

紫竹回信说，刚出西藏博物馆，准备去搭车。一种莫名的惭疚自心底泛起，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呆了半晌，发信息告诉紫竹，我正准备从纳木措往双湖，大概第三天会回到那曲走青藏线，如果时间对得上，可以搭她走青藏线。

紫竹回复，随时保持联系！

纳木措到那曲约两百多公里，如果紫竹傍晚到达纳木措，第二天很轻松就能搭车到那曲，时间上又是相差一天。

我暗下决心，如果紫竹还有其它行程安排正好能在那曲相遇或者她在那曲等我，我就算下车推着走也要把她载出青藏线。

如果无缘相遇，那就算给自己找了个“开罪”的理由吧！

10

纳木措到双湖近六百公里，中途只有班戈县城有加油站，计划当晚到达班戈县城过夜。

夏季的高原气候，犹如一对初恋情人的心情般阴晴不定；常常一山之中，这边艳阳那边雨。出纳木措向西，一路翻山绕湖，走走停停，到达班戈县城，已是傍晚八点。班戈县和当雄县一样傍晚七点后不再给摩托车加油。班戈县城如西藏其它县城一样，纵横两条街，不同的是班戈一条半在施工，整个县城被包围在一个大工地之中。

晚间在县会议中心大楼门前扎营，帐篷扎好，天色已暗。打开微信，五人群里第一个发言的是紫竹，她说已经找到了住的地方，叫小伙伴们不用担心。小伙伴们是不担心了，但全懵了；七公一番追问下，才知道她在纳木措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计划隔天早起加油往双湖，早早睡下。夜间一群野狗对着帐篷狂吠不停，起来拣了几块碎石，将其赶得远远的，总算消停了下来，让我得以安静入睡。

早晨拉开帐门，天空阴沉，群山内外都给人风雨将至的压迫感。打算先到油站加满油，视情况再决定走或停。伸手出去拿鞋，才发现一只鞋没了踪影；因为在新疆有过一次鞋被狗叼走的经验，猜想应该就在帐篷附近。赤着脚在帐篷周围找鞋；天空不合时宜地飞起了细雨，被浇湿的高原土地寒冷刺骨。花了近一个小时总算在几十米外的草丛中找到了已被淋湿的鞋。

收拾妥当，等雨停。九点多赶到加油站；油站外各式车辆已经排到了百米之外。油站藏族姑娘说，你的运气太不好了，没“阿弥陀佛”吧，油刚加完，要早来半个小时就能加到油了。问来问去，到油的时间也没个准，说运气好就晚上，运气不好就明天、后天都有可能。油站的油是没法等了。

在县城转了两圈，最终没能买到私油；便决定放弃前往双湖返回那曲。决心一下，心中莫名地轻松快乐起来。

吃过早饭，乌云渐渐散去；天空如一面刚用清水冲洗过的镜子，轻盈的云朵很白，白得像柔软光滑的素练，让人有伸手轻抚的冲动。

向当地人询问得知，班戈到那曲中途只有90公里外的北拉镇有散装油卖；我的余油大概只能跑60公里，决定拼一把人品，骑车上路。碰到村寨就找私油，最终在距北拉镇30余公里，余油将完时，花15块钱向藏民买了1升汽油，顺利骑到北拉镇。

北拉镇散装油加油点是方圆百十公里，唯一个被批准合法加油点，门外排队等候的车辆密密麻麻。加油用废弃的罐头盒做测量容器，效率低，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总算把油加满。

中途一朵带雨的乌云堵住前路，停下等雨停；把提前一天返回那曲的情况告诉了紫竹。她停在了去那曲途中的一个小镇上看赛马，当天赶到那曲没有问题。

被雨水清洗过的道路凉爽而轻快！

11

当晚到达那曲县城已经黄昏。县城到处在施工，似乎又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几条街道都泥浆飞溅。我就近在国道傍的一个工地扎了营。那曲的公共服务十分落后，缺电少水的，旅店还十分昂贵，紫竹说她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了一家50的旅店。当晚微信里约定次日十点出发。

早晨醒来，满城细雨纷飞，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轮碾压着水渍，涮涮作响；扰得人有点心烦意乱。收拾妥当，站到门口手伸出去，感觉雨点已经稀疏；发信息叫紫竹收拾准备，自己骑车到油站去加油。

油加满，雨已经基本停了，看手机，紫竹没有回信。

骑到街上买了两条邦绳，看手机，紫竹没有回信。

到包子点备了点干粮，看手机，紫竹还是没有回信。

此时已经十点过，心中纳闷，不会是因为在拉萨我没载她，存心耍我报复吧。哼！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哥落得一身轻松。

遂又想到她昨晚告诉我，她找的旅馆很偏很烂，看上去都不怎么像旅馆；一个小女孩住这种地方不会出什么事吧！如此一想，心里紧张起来，急忙在群里发了一条冷静的信息：紫竹那家伙可能睡过头了，大家有没她的电话？

胡可说没有；七公补了一刀说，什么睡过头啊，人家紫竹就不想坐你的车。又顺便“教唆”说，紫竹咱们有点骨气好不？！上次不拉，这次咱们就牛逼一点，不坐！

此时我也没心情和七公贫嘴；想到紫竹昨晚曾给我发了个坐标，便打开地图朝坐标位置骑了过去。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看地图；收到了紫竹的信息，说他刚才在收拾没看手机，现在已经收拾好了，正在下楼。

我停在路口平复了好一阵心潮，才往紫竹楼下骑去。

看到紫竹时，他戴着遮阳帽和墨镜，一幅酷酷的样子，我心里就微笑了，这那是准备摩旅的打扮呀。不过衣服倒穿得挺严实，前一晚我提醒过她把防风保暖的衣物穿上。

捆绑行旅时，我叫她把遮阳帽和墨镜都收了起来，并提醒她，摩旅比搭车自由，但会辛苦很多，要有心理准备。

行旅绑好，到附近的摩配店去买头盔。在第一家店里选了一个，戴上去有点紧。静止状态戴头盔自然有些闷；紫竹说想买个我戴的那种揭盖头盔。我知道我的头盔虽低档，那也是专业的摩旅头盔，一般摩配店是不可能有的，但又不好亲自断了她的希望；心想如果到下一家她不死心就把自己头盔让给她。

在第二家店里，试了个较宽松的，戴上去应该没那么闷，而且带遮阳镜，看她已经有了三分满意。只是有点松，她说把带子系上看看。我手伸过去，差点碰到了她光洁的脸蛋，心里一紧，停了半秒，用两个指头夹着带子扣上。她幌了两下，表示满意。

装备齐全，骑车寻找早餐店。途经一段空阔的街道，我开始加速。我已经尽量控制油门，让车提速得平稳些；仍从后视镜看到她的一只手紧抓着驮包绑绳摇晃，从她摇晃的手臂我隐隐感觉到她脸上不适的表情。

你可以抱住我，我脱口而出。

说完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唐突，生怕刺伤了她单纯的心灵。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在头盔里干笑着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词语；也就有了一分将错就错的期待。期待着一个生活在蛮荒时代的莽夫，一次不经意的错误，促成一次划时代的生产力革命。

紫竹却略有些吞吐地试图解释什么，这让我的期待瞬间变成了局促，我明显感到我握着龙头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匆忙中转移了话题，却又问些你家在哪，在哪上学之类我早已从别人或她自己口中知道的信息；高原上稀薄的空气似乎正在加速紧宿。

一家藏餐馆的门脸拯救这让人窒息的尴尬。餐馆老板是个年轻男子，先看了紫竹，再看我一眼。脸上堆满笑容，对我十分殷勤；我知道他的殷勤是给紫竹的。殷勤归殷勤，可是紫竹要什么他没什么；不得已我们只好另选了一家甘肃人开的面馆。

紫竹前一晚吃坏肚子，没有食欲，就点了个花卷，我也跟着点了个花卷。花卷上桌却是凉的，紫竹觉得无所谓可以吃，我替她做主叫老板拿去重新加热。

临窗落座，窗外天空乌渐渐变得薄淡，光线明亮起来。隔着窄窄的餐桌，我看到紫竹脸上浅浅地画了一点淡妆；有点忍不住想笑，一上主路，几十迈的车速，什么妆都吹没了。

饭罢正欲起程，紫竹老娘来电问信，一听我们俩孤男寡女的就急了，问紫竹对我了解多少，就不怕我把她卖了；叫她弃我另外搭车。紫竹说她出行前和父母约定绝不搭只有一个人的车。紫竹为了说服她老娘将我的微信名片推送过去；她老娘大概从朋友圈看到是个骑摩托车的，这下连她老爸都急了，电话严令禁止她坐我的摩托车。

紫竹陷入了两难的尴尬；而比她更尴尬是我。主动叫她卸下行旅显得我没有载她的诚意；我们相识日短，教唆她违弗父母的意思，似乎于情于理都欠充分。我只能挂着干干的笑容，等待紫竹的决择。

从后架卸下紫竹的行旅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双颊是滚烫的……

（摄影/洪七公ty)

12

那曲城外，大车小车整齐列队，仿佛一群路人驻足叹息；抑或是出于好心，在善意地合力劝阻一个人无意识的疯狂。我左突右窜，竟似瞬间甩掉了几十公里的善良，带一身泥渍冲上了哑口。

骄阳拔开云团，紧盯着一个人奇怪地蹒跚上行……

没有失落、没有伤感我只想看一片更广阔的草原……

稀薄的空气终究让我瘫倒在了草从中，草地上山花烂漫，我循着一缕花香侧目，一朵还没完全绽放的山花近在咫尺。洁白的花瓣排列整齐而有互相重叠，仿佛还带着一丝初放的娇羞，粉黄色的花蕊娇艳得像随时可能下坠的雨露，让人不禁想摘下放在鼻尖深嗅。手伸了一半又收回，因为这一摘便是催残，我是旅途过客，甚至连花瓣都无力存放。

我跨上座垫，发动引擎；赶超了一辆哐当作响得像个久病老人的货车，在青藏线上迎风疾驰，风声淹盖了引擎的燥响，渐渐地风声也消失了。天空很蓝，道路很直，世界很空……

想落天外

2016年7月31日于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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