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水堯和她的1001夜》 第八夜 - 聚如春梦，散如烟

中元节推这一篇应景

接《第七夜》外公突然去世

第二年的端午节前后，是外公八十九岁冥寿，妈妈希望水尧回清华陪她一起祭拜。水尧托陈建民订了五月二十五号取道香港的飞机，他那几天和老板在日本的新干线总部开会，所以帮水尧搞定机票，说

【不能送你了，我给你订了两天后的回程机票，我那天从东京回台湾，会比你早到小时到桃园机场等你】。

妈妈得到水尧到达信息后打电话说，如果25号飞，到北京都是深夜了，只有24号飞，才能在25好当天给外公做寿；水尧想着陈建民在日本开会、就不打扰他了；自己给华航打电话改签。

第二天下午水尧一个人登上了这架华航CI611，飞往香港。水尧当时并不知道外公和妈妈在冥冥之中保护着自己躲过了一次死亡之旅。

飞香港是短途，一般都是波音747。水尧这些年坐飞机家常便饭，从没有担心过、空难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其实也是因为担心也没用，上飞机就把命交给命运女神了；登机后水尧觉得飞机很陈旧，座椅的套子都磨毛了。洗手间的门也关不紧，遇到气流时厕所门竟然会被震开。一位空姐好心替水尧用手在外面按着门，才避免尴尬。出来洗手间，水尧问这位年轻的空姐

“这么破旧的飞机，怎么还飞啊，不怕出事了”

“是很老，二十几年的老飞机，明天最后一次飞了“

”不能说‘最后一次飞’，得说是‘这架飞机明天晚上就退休了’“水尧挺喜欢这个坦率的女孩子。

“对，是飞机最后一次飞，然后就卖到泰国当播种机哈哈”

这个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空姐，皓齿明目，给水尧留下很深的印象。

各种小气流叮叮咣咣一路，下飞机时水尧和那个小空姐告别

”两天后我回台北，说不定能遇上你哦，不过最好不是这架老爷飞机了“

”不会不会，我们用新飞机的“

水尧记得她笑盈盈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心里酸酸的，有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下午，水尧和妈妈带了外公外婆生前爱吃的稻香村点心，到荷花池祭拜。怕被公事打扰，就关了手机。晚上回家做好饭，正好是新闻联播，水尧倒了杯红酒打开电视，看到震惊的画面：

华航CI611！！水尧在脑子空白了数秒后，一口红酒呛进气管拼命咳嗽：

【老天，我应该在这架飞机上的，要不是妈妈提醒我改签，此时葬身大海的就是我！那个年轻的空姐，难道被她说中了，‘最后一次飞行’，竟然真的成了死亡之旅，昨天下飞机还看到驾驶舱里两位机长的背影，以及其他穿梭在机舱里的送水送餐的空服人员】。

水尧不敢想了，这不是水尧第一次看到空难，但却是与水尧最近、几乎擦肩而过的空难，一张张音容笑貌，仅仅24小时就已为隔世。

妈妈被水尧咳嗽声招过来，惊讶地看着水尧惊恐的表情，

“你见鬼了吗？怎么脸色这德行”

水尧指着电视

“妈，新闻，你看，我就在这架飞机上“水尧语无伦次

妈一头雾水看着水尧“你不是站在这里吗？喝大了吧“

“不是，这架失事飞机就是我昨天坐的那架，本来我应该在今天这架上的。天意啊，是外公在冥冥之中保护我的吧“

”嗨，我以为什么呢。你死不了，小时候算过命，总逢凶，却也总能化吉“妈妈轻描淡写的说

“希望那个小空姐的机组今天换班机，不在这架飞机上吧“水尧自言自语嘟囔着，喝干了一杯红酒，倒第二杯时手一哆嗦，酒洒了，水尧心里一哆嗦，感应到了什么

”坏了，他一定不知道我改签了，陈建民一定以为我在失事飞机上”

”陈建民又是谁？一会儿空姐一会儿别人，你是不是下午祭拜了撞见鬼了，满嘴鬼话“

水尧没时间解释，四处找手机，翻出来才发现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手忙脚乱一开机，果然跳出陈建民无数未接电话，正要打回去，他的电话又来了，水尧赶紧接下电话急急就说

“是我，我在北京，我没在那架飞机上“

那边沉默了片刻竟然挂断了，水尧正想是不是吓着他了，他信佛，成天讲灵异境界，会不会以为水尧的鬼魂在接电话。正想着短信来了，三个字

”打给我“

水尧赶紧打回去

”喂，别怕，我为了赶上外公的冥寿，又不想打扰你在日本出差，自己改签了了昨天的CI611，我真的没死，不是鬼。你……”

“……”那边还是不说话

”你怎么不讲话？有在听吗？我真的没有在那架飞机上，你可以打电话华航热线去问失事飞机旅客名单或者去问Elly，对啊，你应该第一时间问Elly啊，她知道我哪天走的”

水尧觉得他有点精神失常了，怎么总也不说话

“你还好吗？让你担心了，怪我，刚刚在祭拜一直没开机”

那边还是只有呼吸声，一会儿又挂了，就一直没再打来。

水尧担心他发疯，一晚上攥着电话睡觉。半夜果然电话又来了

“你，你还好吗？你在哪？”那边悠悠地问

”我很好，在清华，别怕，真没事，不信让我妈说几句“

好几分钟只听到呼吸声

“没事了，这不是活着呢吗？我妈说了我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有外公神灵僻佑。再说了，我死了台湾高铁咋办，是吧？要不要让我妈骂你几句，你就放心了，嘿嘿”

“不用，嗯，不打扰伯母了，没事就好，早点睡吧“终于听见他说话了，水尧松口气，这一根筋，水尧都怕他憋出心梗。

“谁啊，半夜来电话”妈被吵醒

“没事，朋友”

“朋友，你照照镜子你那样子，不是普通朋友吧“妈妈调侃

“以后跟你说，早点睡”

“【早点睡】？明明是大半夜被他吵醒”妈嘟囔

水尧笑笑，不过想想害他担惊受怕一下午，也觉得他挺可怜。

两天后香港转机回台北，还是华航、还是波音747，只是另一组机组人员。空难的影响，大家都表情凝重，水尧没看到那个小姑娘，因为不知道名字，也不知怎么打听，看着同样的制服，很心痛。

桃园机场一出闸，就看到了陈建民，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胡子也没刮，憔悴得让水尧心疼。

“怎么搞成这样？生病了吗？“水尧问

陈建民站在她面前很狗狗眼神看了水尧好一会儿、一直没说话。水尧想逗他开心、嘿嘿笑着地举起护照

“要不要验明正身啊，陈Sir”

他这才放松了表情走过来紧紧把水尧搂进怀里，摸着他的头发说

“你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好怕好怕”。

听到他的声音有些走调，借口去洗手间逃掉，水尧看不得男人掉眼泪。

回来的前一天接到大老板电话，让水尧回来后先不回台中项目部，而是临时派水尧到公司在台湾的另一个国际项目-台北国际金融大楼，就是后来的 TAIPEI 101项目上帮几天忙，水尧一向是公司的救火队，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两个月前的331大地震给台北101工地带来不少麻烦。当时钢骨结构约盖到56层的高度，固定在高楼上的四座塔吊中有两座被震了下来，造成5名工人死亡，并有十几人轻重伤，两座塔吊一座砸到松智路上，压坏不少车并伤及民众，另一座砸破裙楼屋顶。因为此次事故迫使市政府勒令塔楼部分停工。因为来台湾高铁项目之前在HT-UK分公司一直做合同管理和索赔，大老板这次派水尧去台北101项目支援合约部，帮助整理索赔资料。

所以下了飞机水尧就留在了台北。之后几日，陈建民的话都很少，台中工地和台北之间来回跑。有时候下班约他出来坐坐，他也是丢了魂似的看着水尧。

一次碰到他一同去日本开会的新干线同事，讲起那天CI611飞机失联，同事说消息一出来，新干线就第一时间得到通知，因为新干线每天都有同事飞这条航线，陈建民听到后就呆住了、用日语问了几遍是不是听错了，直到看到先闻画面就冲到洗手间呕吐，然后就从办公室消失了，后来的几天除了闷头干活很少听到他讲话。

可以想象他从听到CI611飞机失事，到打通水尧电话的那几个小时，是如何过来的。有一次水尧对他说

“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第一反应就该是打电话给Elly”

他看看水尧摇摇头

“反应，当时那种情形我还能有什么反应，除了跳富士山，就是给你打电话，我总觉得你不会不到招呼就丢下我”

看到他看水尧的眼神，像一只被弄丢了的小狗，水尧拍拍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2002年5月25日，台湾华航一架航班编号CI611、台北飞往香港的波音747-200型客机，起飞不久就从雷达上消失，坠毁在澎湖海域，机上225名旅客及机组员无人生还！“

C250标段四所机房，从北到南跨越苗栗、台中、彰化三县，彰化的ATP4工地离海边很近，CI611失事现场水域离这里不远。飞机失事后的一段时间里，海滩上总有冲上来的遇难乘客遗物。水尧让下包工头派了两个杂工沿海捡拾，交给海边哀悼亲人的家属。有一日在遗物中，水尧看到一只湿漉漉的泰迪熊和一个小书包，那天水尧把自己关在车里哭了很久。

因为第二天要去高铁工地，5月30日夜里水尧回到台中，凌晨就被她那该死的头疼折磨醒。这一次的头疼来势汹汹，一上来就发作得非常激烈，止疼药在嗓子里还没咽下去就吐出来。算算距离上次头疼不到两个月，不应该啊（水尧是三个月周期性头疼）。偏偏彰化这所ATP4要灌注验收，不能不去。只好麻烦Elly开车，水尧像孕妇一样举着塑料袋随时准备呕吐。快到工地时，发现这条平时安静的县道异常拥挤，还有不少寺庙的车子。Elly说

“哦，今天是525空难头七了，他们是来海边作法事的”

到工地有点晚，陈建民已经验收完毕，看到水尧头疼得脸色惨白、他似乎并不意外。幸好这所机房不大，勉强检查完时，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有你监工在场就行了，咱们到海边去看他们做法事吧”

水尧疑惑地看着他，想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啊，可已经说不出话。

陈建民知道水尧想说什么

”听说过头七还魂吧。这走后的头七天里他们（遇难者）会在尘世里游荡，完成未了结的心愿，第七天他们的亲人要呼喊他们回家，因为灵魂没有眼睛，要跟随亲人的呼喊才能走回自己家，否则的话就会变成游魂附在别人的身上“

好几天没听他这么滔滔不绝说话了，水尧被他说得毛骨悚然，想起了阳明山的白无常，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看到了。

“你，又看见什么了”水尧坐在地上看着他

陈建民看看水尧惨白的脸，

”我是说，你本应该在这架飞机上的，但是你外公在天之灵救下你，让你退了25号飞机，又让CI611没有在24号坠机，而是一天之后；也许这架飞机上有些灵魂纠缠着你..”

他想必知道水尧已经快被吓昏过去了，蹲下来抓着水尧的胳膊，

“他们会想把你带走…所以你会这样头疼。去拜拜，会好些，放心不会有事的。而且你不是说那个空姐，你很怀念吗。我带了些荷花灯过来。“

“你TM的是二郎神吗”水尧已经无法反抗，只好由他了。

海滩上坐着跪着、密密麻麻挤满了遇难家属，呼喊着亲人的名字，那种哭腔在做法式的僧人诵经中，虚无缥缈。Elly拉着水尧把荷花灯放到海里时，水尧又一次真切地感到灵魂出窍：像蒸锅里冒出的烟，急速脱离水尧的身躯坐在水尧头顶上，被乌泱泱很多虚虚实实的人影包围、拉扯、呼喊，水尧用手抱着快要疼炸了的头、抱着自己那要被抢走的灵魂，仿佛被好多手往海里拉，身后陈建民和Elly在和“他们”抢水尧，没站稳，竟然摔进水里。他俩手忙脚乱把水尧捞上来。Elly看不下去了

”咱们走吧，陈少，你看她坚持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一定要等法师超度亡灵，魂灵各回各家、入土为安，就不会有游魂来缠着你了，你的头也不会疼了“

朦胧中仿佛记得小时候头疼，爸爸也说过要带水尧去墓地呆一晚上，可以缓解头疼，因为被唯物的妈妈批判而从未实施。看来爸爸说的是真的。

水尧在越来越大的诵经、招魂的声音中，被压抑得喘不上气。天越黑周围的人影越多，水尧被推来搡去、几乎进入半昏迷状态。不知陈建民他们还拖着水尧做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结束的超度活动、怎么回的家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上午，看到Elly留的字条，说帮水尧请假休息一天。水尧晃晃头，头疼居然真的烟消云散，以往的头疼都是持续整整三天三夜。想起昨夜的七天还魂，背后还发凉。

那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水尧都会在这片海滩上焚一炉香。时不时还会有遗物冲上海滩，水尧知道大海从来都会拒绝不属于他的东西。

525空难百日，救援工作正式停止时，还有五十多具遇难者遗体没有打捞上来，他们的亲属带着法师来到海边实行了海葬仪式。水尧在一旁看着，想着他们已经化为海洋的一部分，成为自由自在的鱼儿。

陈建民说过，凡人一世，始聚终散，年长当权，寂寞同醉。年少轻狂，知己共饮。世界一如既往的不存在永恒与不灭，水尧们终是一介凡人，没法超脱世俗、看破红尘；人生亦是悲欢离合，聚如春梦，散如烟。

封面为清华荷花池祭拜外公外婆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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