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封城之外 李素红

四

晚上家人统一集体活动，打开音响唱歌，唯独我戴着口罩自我轻隔离。其实也只是装装样子，真要感染上了有啥用，我声明我只负责听。母亲破天荒拿起话筒唱了一首《南泥湾》，除了小时候听过母亲唱歌，长大之后还是第一次。两孩子站一边一个，时不时给她纠正话筒方向，还不停给她打拍、翘拇指；姐姐边笑边拍照；父亲张着嘴一刻不停盯着母亲看，两眼笑成了一条缝，我想最好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子。

从小到大没见过父母真正意义吵过一次架，差不多时间是母亲一个人的独角戏。总是她在一边不停地干家务，一边数落父亲这不好，那不好。父亲好像从来不会因为母亲不停的唠叨而生气，等到母亲说累了，他会突然假惺惺走到母亲边上像是要帮着给她洗碗的样子：歇歇吧，要不你坐会，我来洗。然后母亲会气呼呼一甩胳膊：走开，烦不烦。事实上这句话说出之后，笑容早在她脸上漾开了。

母亲十八岁因家里穷，嫁给了较富裕的父亲。容貌上按村里的老人用一句最常见的比喻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每每说起这些，父亲却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没我这牛粪的营养，哪能显示你这朵花的好看？在母亲成人的世界里，这是否是她最好的爱情已不得而知。或许在这漫长的几十年里有过美好的憧憬，也早已消磨在长年累月的柴米油盐里。

平日里，父母差不多只是两人的相处，一个让他朝东，他绝不朝西。偶尔我们回家一趟，不过几天时间，各自还能自由自在出出进进，到别家串串门，打个牌消遣一下就过去了。而今，这场疫情把我们这一大家子天天绑在了一起。大问题没有，小问题却不间断。首先母亲唯一的爱好——打牌，被这场疫情剥夺了，她索性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们吃这件大事上。虽说我和姐姐都已人到中年，但一回到这个家，我们永远都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加上各自的一个小家，我们心安理得的享受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安逸生活。而母亲便毫无怨言的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关键是她每天辛辛苦苦烧好一大桌，把我们一个个从床上叫起来成了她最伤脑筋的头等大事。对于母亲年复一日的早睡早起，一日三餐是雷打不动的习惯，我们不按时吃饭的事让她深恶痛绝。而我好容易抓住这么个安心写作的机会，黑白颠倒成了常态。在她几次打我电话后，我明确告诉她，我不吃，要吃自己会弄。但这样的表白毫无用处，她还是不厌其烦一遍遍的打。打到你睡不着，打到你烦了，咆哮了，她还是会继续打。这种方法她不是针对我一个，还有她的两个宝贝外甥。

两孩子正月里不用去拜年，开学似乎遥遥无期。难得如此放松，在电脑上看个电影或玩个游戏自然也常起不来。给她外婆叫烦了，手机索性关成了静音。母亲不仅担心饭菜冷了，还要担心他们不吃会饿着。你们电话不接吧，她索性在楼下对着窗户喊名字，每次喊二楼上我女儿的名字“砚——砚——”时，三楼醒着已起来打开窗的我心都会揪起来。她那尖锐的嗓门完全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减弱，这辈子没去唱高音绝对是个失误。一拉呼，小溪里的鹅鸭都会跟着齐刷刷甩开翅膀从水里拍起一大片水花。大概喊到全村都听到了，里面睡着的人还是没一点动静。这功劳要归功于姐夫，当年造的房子是他一手监工，玻璃窗都是双层加厚的，隔音效果一流。喊不起来，她索性跑楼上去敲门。女儿的房门外还有个书房，隔着两道门，外面怎么敲里面还是听不到。

对于父亲来说，这些事都不是他的事。除了去山上地里干农活不用吩咐，别的时间差不多都在床上看电视或睡觉。姐姐是吃饭时间最不用让母亲操心的一个，时间一到就会下楼。路过父母房门口看到父亲还坐在被窝里看电视，她忍不住说几句：老爸，吃饭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父亲嘿嘿一笑：你妈没叫我啊。

姐一听很生气：你不会看时间么，一定要叫了才下楼吃吗？

好好好！我马上起来。

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也让我们姐妹两个深受影响。我们和父亲之间不存在长幼之分，即使和他说话没大没小，父亲也乐在其中。外甥是我们家最温顺的一个，从小父母在外做生意，基本上是外公外婆把他带大的，所以对外公外婆的感情也特别深。外婆一叫他吃饭，他每次都会应的很好，但早饭总也起不来，中晚饭还是蛮准时的。

还有个就是孩子她爸了。年前脚被桌撞了一下，原来就有痛风病史，索性老说脚不方便不愿起床。本来我们会说，痛就去医院呗。现在谁也不提这事了，出门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恐慌，除非万不得已。他一人一屋，自由自在，天天窝在被窝里拿着个大屏幕手机打牌，吃饭大家轮着送，相对而言，母亲送的次数是最多的。

这回他脚不好，电脑边上坐着点歌的任务就交给他了。全家现在就缺姐夫，姐姐是在年底从贵州回来的，姐夫是海宁人，他们夫妻两个在贵州做皮草生意做了十多年。每年九、十月份出发去贵州，到第二年的开春回来。这几年的皮草生意越来越难做，姐姐第一次年底之前先回来，本打算今年过年可以好好走亲访友，结果遇上了这事，我开玩笑说是她回来的缘故。姐夫还留在贵州，想等着正月里冲些货变现再回来，看来这个愿望落空了。戴着口罩的我用手机跟他视频，对着屋里的每个人扫了一遍。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他打招呼：

今天有生意不？孩子她爸先对着他招了招手。

吃了个蛋，街上根本就没人。姐夫没生意看上去还是很开心。

父亲说：既然没生意就早点回来。

他说，现在跑来跑去不方便，弄不好还会成为病毒携带者，还不如过了这阵子再说。

外甥对他老爸说：你卖不出去想开点。

他说，没关系，不就少赚点钱的事，活着就好。

姐姐对着姐夫扭扭腰和他来了个飞吻：老公，我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他看他老婆的样子，就像此刻父亲看着母亲的样子……

屋内彩色旋转灯如梦如幻，我的父母和孩子们安然无恙。但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这个年过得水深火热，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我们的父母都已年迈，我们的孩子似已长大，但这种事若发生在我们的城市，又让他们如何来担当？

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知是喜还是忧？这个因特殊年代造就的独生子女，从降临这个世界起，父母就像对待奇异珍宝一样守护着。怕他们冻着、饿着、被人欺负着，也因此极尽自己之能耐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死死抓着风筝的线不放手，不怕他们飞得更高更远，只担心他们突然掉下起不来。

曾以为自己是一个有智慧的母亲，在别的父母没有这么做的时候，我让她学会了洗衣、做饭和照顾自己。但是当她融入到这个时代的大环境时，却成了都是我的错。终于有一天我让她放下手中的手机和我一起搞卫生时她对我咆哮了：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会洗衣、做饭做菜、搞卫生的人，难道你还不够知足吗？别人的妈妈会煲好汤，烧好吃的送到学校来，她们总是让孩子多吃点多吃点，但你却说吃多了太胖。人家要什么，父母给他们买什么，但是你呢？不是说这个没必要，就说那个不好，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曾努力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塑造我的孩子，但是终究抵不过环境的影响；所以我很识趣的在某一天改正我的行为，像所有视线之内的父母一样去讨好宠爱我的孩子。而此时，那座城市里很多同样的孩子们正遭受着从未有过的打击——亲人的离去，对疾病的恐慌，又有多少孩子会因为此次经历而改变？或一夜长大？或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父母的爱终究陪伴不了他们一生一世。

觉得老想些沉重的问题不好，想久了会往死胡同里钻，索性翻看手机找点开心的。百度上关于这次疫情的新闻什么都有，即使提到个明星都会把她们扯在一起，那些杂七杂八的评论让人笑掉牙。

有个叫琪琪的发了几张刘亦菲的美图说好看，马上评论堆里有人在指责他：请把注意力放在疫情防控上，演员再好看我都不点赞，致敬一线医护人员，他们才是最美的。

还有评论跟着附上：要是得了病，医生护士才能救你的命，不信你让刘亦菲去武汉防疫一线试试？

这个叫琪琪的马上回了过去：呵呵！你牛逼啊，你牛逼你去一线试试，你拿二十万去捐啊！医生护士是很美丽，也很辛苦，但轮不到你在这里放屁。

那人也不示弱：好看能防疫吗？

此君马上又回复：你丑难道就防疫了？

有百度网友评论：我看神仙姐姐不过如此，没我老婆好看。

一个叫小球的留言：建议你做个眼睛手术，瞎了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我时不时被手机上的八卦弄得笑出声来，淹没在歌声里。

五

小溪边的红梅花就要开了，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梅树的枝头在雨中透着晶莹的琥珀色。溪水在坝口连成了瀑布，几只老鸭拼命地往上游，它们一定奇怪冬天的溪水怎么涨成了夏天的模样。

女儿在群里发了一张地图，浙江一片红紫色，成了继湖北之后的第二个重灾区。姐姐的语音马上跟进：家里是不是应该购置一些备用品或粮食？女儿和外甥也都想去一趟超市。我说要去马上去，趁超市人还不多的时候。于是一行四人戴上帽子和口罩，听说病菌还会从眼角膜进入，我和外甥都是近视，本身就有眼镜，姐姐和女儿索性各自拿了副太阳镜，这样穿着最大的好处是出门不用化妆了。

事实证明出去购物是明智的，等我们把后备箱装满回家时，有些村庄已开始设卡。微信群里的各村设卡通知正一张张发了出来。半天的工夫，全镇十来个村在发出通知的同时也在陆续开始封道。

冬天的江南依然绿树成荫，这里四季都有美丽的风景。雨中盛开的腊梅花在氤氲的雾气间如同通透的田黄，散落在茶园里，竹林间。云雾像一条透明的白纱纽带连系着山腰飘往山顶，那里有始建于唐朝的“江南五山十刹”之首的径山寺，是临济宗的祖庭，也是日本茶道的起源地。

车沿着小溪往家的方向走。一只白鹭跟在一群鸭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几只大白鹅正张开洁白的羽毛拍打着水面欢乐无比。这片温暖的土地上饱含着我们径山人无限的深情与期待。我们也曾为生计离开家乡好多年，而今回来却已人到中年。很多外人眼中的浙江人——被认为好像都不穷。他们看到的只是成功后的表面，事实上浙江人从小在外打拼的艰苦过程却未有人知。

几年前看《温州一家人》的电视剧，我相信一定看哭很多浙江人，里面的经历是千千万万在外打拼的浙江人写照。他们勤劳和善良，智慧与执着，他不是几个人，是浙江的一个整体。而每次灾难来临，浙江人都会首当其冲。尽管这次灾难让浙江成为继湖北后的第一个重灾区，在救灾物资严重缺乏下，我们的医疗队和物资还是源源不断的去往武汉。浙江的企业阿里巴巴一捐就捐十亿；也有为了捐口罩而索性在国外买下整个口罩厂的；还有震惊全国的保姆纵火案的受害家属林爸爸，也捐了九万元的口罩。世界以痛吻他，他却报之以歌……

每每如此，总会让我无数次想起艾青的那首熟悉了不能再熟悉的诗——我爱这土地。而我们是如此地深爱着这片土地，并为自己能幸运地生活在这里而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而今这片土地上同样遭受了这次疫情所带来的沉重打击。首先我们径山就有大量笋农的笋没人来收，这也意味着很多想吃笋的人买不到笋。年前笋还能卖到二十一斤，现在十元、五元都没人要。

到了傍晚已经有几个笋农发信息给我，让我想想办法。我尝试着在朋友圈里发，效果明显。很快在大家的呼吁下，有人还专门建了个“爱心笋”的群，并在短短的一天一夜，为笋农卖掉两千多斤笋。统计的过程很繁琐，我还为此分别给几个笋农画了几张表格，为了他们方便起见，还要给他们区分地区，加上顾客的姓名，联系电话和地址，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也因此感冒也越来越严重，浑身无力。我真的害怕发高烧，更害怕去医院，那个被形容成“皇冠”的病毒要是感染上怎么办？

那天挂电话的医生朋友后来跟我说，挂电话是因为医院里有人来闹。有个疑似病例已经被隔离两天了，核酸检测已经两次，第一次显示阴性，第二次结果疾控中心没出来却非得要出院。家属在隔离病区外用脚踢门，还骂医生是畜牲。隔离病区里面的医生护士几十个，每进去一批都得在里面呆上半个月，出来后还要自我隔离半个月。他们天天穿着防护衣在里面能容易吗？可气的是这个病人有关系，疾控中心的化验单子还没到他们医院的电脑上，家属已经知道了结果是阴性，但医院还没看到结果怎能放人呢？

唉，我说哪儿都会有人渣。我安慰他的主要目的是告诉他，万一哪天我被送进来了，你得千方百计救我啊！

信息上差不多认为这个病毒的来源和十七年前的那场非典一样，是人吃了野生动物。而人感染上这个病的最早感染源地可能是武汉华南海鲜市场。于是网络上对于那些吃野生动物的人愤怒到了极点，所有的脏话都骂上了。我本人从来不吃野生动物，但是我在想，人类的最初不都是以打猎为生吗，为什么历史的记载上从未有过类似的瘟疫发生？有科学家说：野生动物身上没有这个冠状病毒，只存在于一些蝙蝠身上，但蝙蝠本身却不会传染人。有可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传染到动物上，然后在动物间传播，不断变异，最终才产生了这样的病毒。那么我又想，蝙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那么久，而动物也一样，为什么以前没那么多巧合？为什么以前不会产生这种变异？这么个假设已经让我死了无数脑细胞，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什么都不去想为好。

网络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推论，而且有些还讲的有声有色。可是我只是个天下数以万计，安分守己的普通了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中的一员，那些所谓的阴谋论，国外的生化武器论，我们除了像看世界末日的电影一样看过算过，还能怎样？因为那只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悲凉和无助，感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随时会让我们烟灰灭散。我们如此苟且地活着，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的存在而伤害到他人。我们也深深地爱着这个地球和人类，爱我们的家人和自己，更爱我们的祖国。因为我们深知，唯有祖国强大了，我们才会更安全。

某人发来微信说：家里没菜了，你们还送笋不？

我回过去：到处在封路，送不出去了。

他回过来：咋办呢？

我说：酱油拌饭！

截止二零二零年二月三日二十四时，全国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二万零四百三十八人，死亡四百二十五人。近十天，人数翻了十倍。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打响，却不知何时能结束？

这个年的开端好像很不好：澳洲的山火已持续燃烧了四个月，数亿的动物在大火中死亡；美国爆发了四十年来最致命的流感，死亡人数上万；东非的蝗灾和菲律宾的火山爆发；美国和伊朗的战火不断；加拿大罕见的世纪暴风雪……

想起电影《流浪的地球》有这么一段话：最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山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我的头还在继续疼，梦里有人告诉我吃双黄连，我去买双黄连，结果药店门口被戴着口罩的人挤成了山，汇成了海。我去医院，医生用咽拭纸给我做了检测，还拍了胸片，最后被拉进了隔离区。他们告诉我隔壁住着的病人也姓李，就是那个“造谣”的李医生，好像情况不是很好。

隔着玻璃我朝里看，他半个脸被呼吸机罩着，我向他竖竖拇指：英雄，快快好起来。

他朝我挤出一丝笑容，似在对我说：其实我并不是英雄，面对警察时我也害怕，担心前途受影响，也只能承认自己造谣了。我没这个勇气会不顾一切向公众喊危险，我只是偷偷告诉我的亲人和朋友……

成都的朋友给我发来信息，说是又地震了，他在洗澡，跑出来时不知先穿内裤，还是先戴口罩？我开始笑，再笑，大声笑，笑出眼泪。

于是小崔给我们讲故事：说是有个教授贪污了两千多万，其中一千多万来源于实验室卖出去的动物。你想那些被做过实验的动物跑到外面来，吃进人的肚里会成啥样呢？我听着听着越来越害怕，越想越恐怖，世界到底怎么了？

救护车响了很久——

我拉开窗探出头去问楼下的母亲。她说，村里有人喝农药了，救护车没有把人给救活。好像是他要偷偷出去打牌，老婆不让去，说是现在禁止聚众活动。

这是我们村，第一个因为这个病而死的人。

窗台上的日历显示：二零二零年二月四日十七时三分。

我一惊，醒来，原来只是梦一场。

作者简介：李素红，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会员

著有长篇小说《花落红尘》，《十年》；诗集《有梦在江南》；散文集《樱桃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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