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山西忆旧 | 所谓盘床，其实盘的是人生

年近半百，在农村来说就是老了。有时晚上浏览玩手机迟了就不好睡觉，睡不着就会“盘床”（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盘古盘今，盘老盘少。当然盘的最多的是人生，盘的最多的是过去，从壮年盘到青年，从青年盘到少年，一直盘回穿开裆裤的童年去。

我是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到80年代正是开始记事的年龄，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很深，毕生不能忘怀。

那个年代穷啊！多少人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件衣服破了补、补了穿，穿穿补补好几年。吃顿油糕粉汤、穿件“新衣裳”（由手工制作的老布做成的衣服）就觉得比过年还高兴。那时的人们很容易幸福，也很容易满足……

我们村是出了名的穷村子，人多地少，耕地大多是上坡碰鼻子下坡擦犊子(臀部) 山坡地（村名里带了个“坡”子，我估计和这种情况有有一定的关系）。全村人 靠天吃饭，搬运点东西全靠人背牲口驮，一年辛苦下来分到的口粮不够半年吃。尤其是吃水难，记得上学的时候有外村的同学调侃：是不是你们村还有一辈子没洗过澡的呢？我嘴上不说但心下想别说没洗过澡，脸也是不出远门不洗，就是洗也是舀上半瓢水全家人过一遍。遇上雨涝天年可以暂时缓解吃水难的问题，在村子下边的悬沟河涧有几处“ 圪叭”（河槽大坑）就会蓄些雨水。虽然这些水里有羊粪蛋蛋、蚊子、小蝌蚪、青蛙、水八吊（虫子）等，担回水去用米面罗子（筛面粉的器具）一过就算达标了。这也是人们最轻松时候，毕竟不用到三里地外就能担到水了。更多的时候只能去五里开外的两个地方担水，那里各有一眼泉水井（也是两个邻村人取水处），对于村里400多口人的大村子吃水显然不够，所以明天担水就成了人们一天的首要营生，半夜起床到黎明只能担一担水，行水的路不好走，迎面来个人“想对过去”（相互错开）还是颇费心思的。担水时怕水洒了就在水桶里放个“小井屏子”（用高粱杆子缝制的，用于做饭锅里用的餐具）或摘些树叶子洒在水面，这些方法挺管用的，孩子放学后每人挑担桶结伴去挑水，有时候一个人挑两担水（双肩交叉或一条扁担来回挑）边走边玩，虽吃点苦到也乐在其中。

最隆重的取水场面是冬天——打冰。那个时候人们用箩头担或赶着牛车、骡车拉回冰块化水食用。拉冰的地方同样是在 悬沟河涧又一个邻村脚下，此处因河槽上下落差较大、常年洪水冲击形成的一个聚水大坑。一到冬天，四五百平米的冰面上站了几十号人，基本上都是两人一组，人们抡起洋镐镢子在冰面上砸出三到四个小孔，成一条线，最后打下一块长形冰块（冰厚20-30厘米）浮在水面上。冰块在水面上飘来飘去，此时需要二人共同协作用力，两人用各自洋镐镢子钩住冰块，齐喊一、二、三——起，冰块顺着二人收力方向就抛出冰面，一块、两块、三块 ……家家户户都是这种方法打冰，直到大汗淋漓的打满一车冰才罢休，拉回家储存在阴凉处备用。冰块装车也是一个技术活，边装车边泼水，让冰块与冰块之间暂时起个凝固粘粘作用，再用绳子打捆好，以防在回程中因路面颠簸滑下来，总的来说，打冰这种营生既是力气活更是一种技巧活。

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过去村里不缺水，常年沟里流着水，因其他地方打坝蓄水，导致了河水的断流 ……”

说来也奇怪，就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生出来的姑娘小伙却个顶个的漂亮帅气，正月里不管哪个村里唱戏看见俊男靓女你去问吧十有八九是我们村的……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空气是新鲜的，蓝天上不仅飘浮着一朵一朵的白云，还飞过一队一队的大雁。咕咕鸠、鸽鸬鸬、麻燕雀、黑老哇，都是飞来飞去毫不稀罕的鸟儿。夏天，我们上树去掏雀窝；冬日，我们到场面去套鸽子、麻雀。暮秋时节，当大雁从高空飞过，我们就盼望着能有一根翅翎掉下来，好拣了回家去做踺子踢。时不时光顾村落的老鹰，会在一瞬间从天空俯冲下来，把刚刚出壳的小鸡抓掠而去。

可如今，我们到哪里去寻一只老鹰，哪里去寻一群大雁啊，连那最不遭人待见的黑老哇、呲怪子（猫头鹰）也难得一见了！

那时候村民的日子是安逸的。炊烟袅袅升起，夜幕悄悄落下；村民迎着旭日下地，踏着暮色归来。晚饭吃罢，或在油灯下捉一顿虱子，或到邻家去串个闲门。三南五北，宣统大清，胡扯一顿。夜深人静不知从谁家窑洞偶尔传来一阵二胡的演奏声，使原本宁静的夜空显得越发宁静。

而如今，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让你无所适从。安心务农，收入不丰；进城打工，又怕老婆跟了别人。大街上车水马龙，超市里顾客盈门，走到哪都是喧嚣的人群，吵得人心烦头疼。

那时候的村子是洁净的，老祖宗留下的土窑洞，姑且能遮风避雨，全村上下，少有能起房盖舍的----没有建筑垃圾；村民一年四季饮食清淡，节俭过日，白菜帮子不丢弃，山药圪蛋不削皮-----没有生活垃圾。捡回个 “洋瓶” （酒瓶），要摆上柜顶上当花瓶；烧下的炉渣灰，揌巴揌巴拣大点的存起来压炉火。村民最多的垃圾就是从料炭中拣出的”骨碌瓷” （炭在炉火燃烧中形成的一种非常坚硬而且扎手的瓷疙瘩），还要远远扔到大门外的水涮“ 圪崂”（窟窿）去。

而如今，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垃圾。大小不等的包装盒子、啤酒瓶子，丢得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子、广告单子，飞得满天都是。而最令人不堪触目的卫生巾也要抛尸街头，被野狗们叼来叼去。

那时候村民们的相处是和谐而交往频繁的，早上，端一碗老糜米酸粥，到圪楞上（大门外）打塌嘴（聊天、拉家常），天南海北扯一顿；晚上，操一个旱烟锅（烟斗，有五六十厘米长）到邻家去串个门，家长里短谝一气(会儿)。春天变工合牛犋，秋后调换个籽种，那都是农家常规。至于赊米借面互通有无日常琐碎，几乎是每天生活中的小插曲；有时候饭做到跟前，没有了盐醋，才端个碟儿，上邻家借去儿。

而如今，饭碗一推，一人一个手机可劲的玩，有谁会去串闲门？你家有的，我家也有；你家没的，我家也有。即便没了，出门就是超市，有谁会低牙下口（低三下四求人）去借人家东西？住楼房的，“进出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三五年了，还不知对门 、隔壁那家女主人姓甚名谁。

那时候连“讨吃子” （要饭的）都是讲道德的，具有一定的职业操守。逢时过节，上到门前，打个快板、唱山曲子，要一个馍馍、两片油糕，心满意足，高兴而去，绝不嫌少。不象现在，“讨吃子”不讨吃，只讨钱，给得少了，赖着不走， 还变着法子骂人，近乎讹人。那时的讨吃子，都是真讨吃子，非是万般无奈，绝不轻步入此道。

而如今的行乞者，多得是冒牌货；政府低保，本已使他们衣食有着，生活无虞，可此辈还是要当衔乞讨，甚至以此为生财之道；真是散他老子的德、败他祖宗那大兴了，煞我“盛世”风景。

那时候的过年，是真正意义上的、内涵丰富的过年。俗话说，腊八一过，就闻见了“年腥气”，殷实精把的人家便开始忙活起来：先是压糕面，再是泡豆芽。紧接着，蒸馍馍，做豆腐，烧猪肉，冻(jun)猪头。但等腊月二十三把灶马爷爷送上天，女人们就忙着扫尘洗地，揩箱抹柜，糊窗贴花，把简陋的小屋收拾得窗明几净，涣然一新。而男人则无论如何要到 集市赶上一集，置办些“年货”回来：麻雷红连吧吧鞭，窗眼儿年画大红纸，黄香黄表糖蛋蛋。虽然名目繁多，可一样不可或缺 ；红纸写对联，花馍馍送灶君；黄香黄表敬神圣。

一切备办就绪，欢欢喜喜过大年。大年三十，举家人团聚炕头吃那顿年夜饭---那顿通年都吃不到、也吃不起的 “年夜饭”。那年夜饭，并不像现在千篇一律都是饺子，而是一家一个样：有的人家 “捞元宝”(饺子)，有的人家烙“大饼”(翻身饼，对来年美好的愿望)；吃不起饺子烙饼的穷人家，吃一顿猪肉粉条大烩菜。农家有一句歇后语：“大年夜吃烧山药---灰心入肚”。据说有个老人，是个光棍汉，某年过年真就吃了一顿烧山药，在村中传为笑谈。他倒也不是真吃不起一顿年夜饭，分明是自曝笑料故意混账。

年夜饭吃罢，“熬”年开始，女人们边熬年边给全家每人缝一个 “年串串”戴在身上。那串儿上缝着几色新布，一节干草，一颗红枣，一瓣大蒜，一个炮杖(大人用鞭炮，小孩用红连)，不知是什么讲究。

年“熬”到过了子时，男人到院里发火笼 （旺火），女人在家里备供品。待火笼着旺，便从家中端出供品，上香敬表，瞌头响炮，是谓“接神”----迎接诸神从天上归来之意也；那 “神”接得肃然，接得凝重，接得虔诚；从接神开始，那香要一柱接一柱地上下去，一直上到天明。

大年初一，忙碌一年的村民，这才算彻底消闲。据说是神仙怕人不闲，做了硬性规定：“破五”以前，男、妇人等，谁都不许做营生。于是大家不敢冒犯天神，闲也得闲，不闲也得闲。彻底 “放闲”了的村人们，或盘坐炕头叼古今，或来来往往窜家院：进院看谁家的窗花剪得手巧，看谁家的对联写得字好；进家看谁家换了新炕席，谁家又添了新年画；那年画是杨柳青的板娃娃，还是古装戏的四扇屏。整个大新正月，男人们 “掏宝”“三打一”赢纸烟，女人穿新衣裳逛村街，娃娃满院乱跑响鞭炮。真个是：年味浓浓,喜气融融。

可如今那过年，虽物质丰盛而精神匮乏，虽极尽奢华却寡淡无味。免强延习的几样传统，也是形物相似而内涵全非：对联是单位给的或是买的现成的，火笼是小区雇人垒的，各种吃食是现成买的，窗花是没处贴的，连“接年馍馍”也不是自己蒸的。诸多年俗，一概不兴，多少人家早已把过年简化为 “吃年饭+看春晚+摇手机抢红包”几件事了；儿时那种浓浓的，带着某种神秘色彩、神圣气氛的 “年味”哪还有啊！

远去了，那一切都远去了。哲人说过：失去了的，才是最珍贵的。当我从久远的回忆回到近前的现实的时候，总是生出一种不尽的怀恋：那时候的天地虽然荒漠，但它纯静；那时候的饮食虽然单调，但它放心；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贫穷，但它安逸。我有时竟然荒唐地希望回到过去----回到那种原始的生活状态去，或许那日子的幸福感不比现在差吧！

时代在进步，科技发展，人类被推进到一个高度文明发达的社会环境；电灯，电灶，电视，电脑----智能电气化把全人类都改造成为它的奴隶；于是人类便不得不屈从于这现代的文明而放弃那原始的美丽。可怜的人类，在得到一个世界的同时不经意间失去了一个世界----一个原汁原味的美好世界。这也许是进化的必然，但不能不说是人类的遗憾 ！

我常常想，如果我们在追求一种方便快捷新潮时尚的生活方式的同时，不至于遗弃那些伴随人类走过数千年进化之路的道德传统；如果我们在尽享社会进化带来的高度的现代文明的同时，还能留住大自然赋予人类的那份原始的纯朴，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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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忆旧：通往故乡芮城的路，三代人跋山涉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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