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潜博之谈·劳动的艺术与死亡的价值

五一节国际劳动节这天，又是一整天课，下课时看朋友圈，大家正在转发央视报道警惕“过劳死”的消息，“过劳死”人群中首当其冲便是教育培训者。

其实，多年来我一直梦想着我们这个行业可以被新闻媒体关注甚至放大。当然我不希望通过上３·１５这样的方式，而是通过真正被官方认可和尊重的方式。我经常说，要是“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选我的话，我立即一个箭步跃上台去，激动并且自信地说：“这个奖早该是我的了！感谢CCTV对我们这个行业的认可，感谢领导把那么多课排给我，感谢家人们的理解和支持，感谢我的助理老师们辛勤付出，感谢我的学生们对得起学费认真听讲……”你看，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我一选上，连获奖感言都写好了，现在就差被选上。

然而，借劳动节的光，这次央视小小的关注了培训业一把，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宇宙中，密度极高的黑洞甚至可以把光线吸引进去，那么，在现实社会中，劳动密度极高的培训业也可以吸引一些媒体的眼光吧。上个月我去某区公立体系讲座，他们对培训机构带有非常复杂的感情，当然也包括面临毕业选择行业的大学生们，也开始重新认识这个行业。作为从业七年始终一线教学的老师，我的确颇有感触。

一、你还没有资格说自己“过劳”

去年，新东方集团统计教师的授课量，我在７年里授课8400余小时，每年每天课时量不少于3小时，包括国庆、元旦、春节等法定节假日。这个数字还不包括一些没有计入课时量的，比如集团教师培训、公立学校教师培训、全国各地讲座……这个数字有多高呢，新东方还生动地做了一个比例比较，发现在当周我的课量超过全国各地99%新东方老师。在我接触到的公立学校教师中，可以在30年里讲到这么多小时的老师都为数甚少。作为那个1％群体里的人，我深知其中七年的艰辛，所得得失一语难尽。

然而，我健康地活着。

所以，你可能还没有资格谈“过劳死”。

二、我们有价值地谈谈“过劳死”

你当然有资格谈“过劳死”，自由的言论是天赋人权。只是，我希望不要在刚进入一个领域时，就被“过劳死”这样的噱头所恐吓，这样的宣传只能骗骗新人。面对鼓动人心的新闻，最好的方法就是冷静地思辨，因风作浪、借势喧嚣，不过被宣传所左右。

其实，任何一个行业都可能有过劳死。我毕业时以全国第二的成绩通过公务考试全国工商联XX职位的考核，但我最终还是接受了更辛苦但赚钱更多的培训业。因为，那时的我更需要钱，而考试则是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来。在新东方的第一年其实课上得很少，当时语文项目还没有发展起来。从第二三年开始，口碑的积攒使课量班容都得到发展，上课也就进入到了近乎疯狂的状态。须知道，这是一个初入行的新人必然经历的，当时我身边的同事朋友们，特别是今天还在教学岗位上的，没有一个不拼命备课、通宵达旦——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值得尊敬。更重要的是，我们以此为快乐为自豪、为有前途的努力。歌德曾说，“一个有真正才干的人，都在工作过程中感到最高度的快感。”

王选在《我一生的八个重要抉择》里回忆，激光照排技术的研究花费了他18个年头，“18年里头没有任何假日，没有礼拜天，也没有，也没有年初一。年初一都是一天三段在那儿工作，上午、下午、晚上。”我常用这句话来描述新东方的生活，过年班时年初一都是一天三段地上课，上午班、下午班、晚上班……。其实，无论成就大小，为生活、为事业，不努力者，永远都能为自己找到借口。

然而，转发的同事们似乎更多是一种无奈和尴尬。努力者获得酬报，则“九死其犹未悔”；努力教学下自成蹊，则“士为知己者死”。但这只是一种理想层面的逻辑。“过劳”并不可怕，劳而无功才可怕；“死”又何惧，“死不足惜”才可悲。大概一年前新东方内部培训会议上，一位培训师骄傲地宣称新东方的老师为“knight（骑士）”，领导随后说道，新东方老师更像“mercenary（雇佣军）”，全场鼓掌。我想掌声是献给现实主义的，我们的确更像雇佣军，为钱而出生入死，这其中有种悲壮感。“骑士”太理想主义了，荣誉太飘渺了。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并不追求金钱以外的东西，并不意味着荣誉不可贵不高尚。我们一面为悲剧英雄的气质所激励，一方面也难免会想到拿不起沉重的枪械和英雄暮年时的苍凉。当然，赚了一笔大钱的雇佣兵还可以全身而退，那些“万骨”怎么办呢。

造成“过劳死”的，不是劳动，而是对生活的不安全感、对工作的无归属感。不得不以死相拼才能靠薪水求得内心的一丝慰藉，若非如此也只好苟且地活着。我想报道“过劳死”的机心就在于此，明明是企业的问题，却把责任放在那些不好好休息的工作者身上，试问，哪个工作者想过劳死呢？而企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害者，毕竟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不产生剩余价值也不可能营利，那么真正应该为民众提供一些安全感的是谁呢？当自己作为有限的时候，却利用煽动民众自身安危的情绪来转移矛盾，我想这样的策略也是“鬼斧神工”。可悲的是，立刻有一干人众借势起兴，大谈养生之道、教学中省力之法，想想也是同病相怜、自求多福的悲哀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同事之间道别时最常用的话居然不是“再见”，而是“注意身体”、“彼此保重”……其间简直不乏慷慨赴死之气。试问，于国于民于从业者，谁能“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前几天我办纳税证明时，新东方人力的某位选手将我的身份证号打错，而且还一再纠错，我在其间多次跑去税务所。税务所民警帮我查询时看到屏幕上我和我的同事们的工资，惊讶地问，能赚这么多啊。羡慕与质疑的眼光让我尴尬万分，我赶忙说，“再干两年就讲不动啦。”她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把赤红色的纳税记录递给我，将冷面孔别过去，径自拿起手机打游戏去了。我看到纸面上面赫然有四个笑脸，“纳税光荣”。

如果是一个公立体系的教师呢，她是不就直接贴上去问问自己孩子可否转入。公立体系与培训机构的对立，据说是要有所变化的。公立体系向民办机构获得力量据说是要施行的。今年再有公立学校向我伸出了橄榄枝，但我再次拒绝，原因很简单，需求不同。但我们真正应该做的，不是建立需求，而是给予保障，不仅仅是金钱。

这些努力，我的同业者们在不断努力着，为金钱、为荣誉，为了自己，也不自觉地为了整个行业的口碑，不惜“过劳死”。鲁迅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正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这一切的努力，正是要让后来人有尊严地面对自己的职业。所以，如果要把“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奖杯颁给我或是我的同事，那是受之无愧的。

当然，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职业，没有教师、医生这样有明确的职业价值感。那些工人、农民、城市里平凡的务工者们，难道他们不时时面对着“过劳死”么。去和他们谈轻松地潇洒地生活和工作，就像晋惠帝听说灾民吃不上米饭，就问“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怎么不喝肉粥）”一样虚伪。为什么不宣传宣传他们呢，真是巧妙啊，趁着无数人岌岌可危指点明路的，就是第一拨受骗者，然后再乘人之危去蛊惑更多人。事实上，“过劳死”应该关注，那么“过饥死”、“过贫死”……还有那些未死却生不如死的呢？还有“过劳死”的背后呢？有的地方有的人可以“安乐死”啊，而对于千千万万劳动者的生死，作为一个培训业从业者，更作为一个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人，眼光不能只放在自怨自艾和明哲保身上。

三、投身培训业的我们如何避免“过劳死”

避免“过劳死”，不过是避免“过”、“劳”和“过劳”，毕竟“死”是谁都避免不了的。

其一，避免“劳”则不必想，毕竟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除非你在之前劳过，或前人替你劳过。以我冷眼看去，在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没有不经过对课程、教学深刻勤奋思考的。用心纯善如我辈的，便以诚相告，你也须努力精进，否则只能甘于人后；用心诡黠的，便以技以能眩人眼目，你邯郸学步、画虎类犬，最后被甩出万丈还不自知，堕落得连保身之术都无。教学不是术，但是往往术士方士最喜谈道，非要扯出一干玄妙空空才好掩人耳目。偏偏在我们这个大师匮乏鼠辈横行、严肃贬值俗黑喜人的时代里，这样的人事惹人追捧。老师和医生有很多相似之处，且看同仁堂门前那一幅对联：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劳”是不可省的，特别是你专攻的领域里，一定要有充分的针对性研究，才有可能为学生们拿出针对性方案。那些打着命题人旗号，甚至是打着是认识命题人、和命题人吃过饭、给命题人拎过包的旗号的人，待你成人后再看，才发现自己被愚弄戏耍久矣。

所以最好是将“劳”转为“爱”。可能刚开始是爱钱，我大学刚毕业时教课，在体力不支时想得最多便是，再讲三个小时便拿到多少钱。即使到今天，这个法子也常常是妙方。但这样并不能获得长久的快乐，最好还是在劳动中感受劳动的价值。特别是分享知识、畅谈人生，回顾那些伟大的生命和思想，并以此改变学生的命运，这其间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提升、对学生分数甚至人生观的增益，都不是单纯薪水可以衡量的。

有一个老师曾经和我说，一想到上课都想哭，简直是“累感不爱”。当工作失去乐趣，只能机械化地完成工作时，物化器化的人当然容易折断。我没听说哪个科学家、文学家在创作过程中过劳死的，相反到是听过无数创作激发生命活力的例子。所以，试着在工作中寻找乐趣吧，如果一个讲过八千多个小时课的老师都可以，你也一定行。

当然，这其中多读书、写作、丰富自己，作教学反思，观察生活和时政，接触你的学生，有丰富的爱好，都是获得教学乐趣极好的方法。今年我在酷学网做过一场《生活的艺术》的公益讲座，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具体到教学培训的内容，此文就无须赘述啦。

其二，避免“过”最好的方法不是多休息，而是多锻炼。那些心力虚弱的、体质孱弱的，无论从事怎样的工作都会过劳。

去年我面试通过一个硕士毕业生，备了整整两个月的课，一登讲台，甫一见学生不信任的眼光便汗涔涔下，后来无论怎样鼓励还是坚决不干甩手走人。这是心力虚弱的例子。

我身边好多同事都有很好的健身计划，热爱跑步、打球，这才能改变孱弱的身体。无论我自己多么忙，总是抽空回我的母校北语打球，有时我喜欢烈日炎炎的中午去，一来人少二来不影响上午下午的工作，有时我也喜欢在下午人多时去，可以和陌生的球友切磋，这其间的放松感是非常非常可贵的。没有什么人可以无休状态下高效连续的工作，没有强壮的体魄根本谈不上快乐幸福。

去年我买了一个监测健身数据的手环，就一直戴着。今天看了下，在大部分时间都在上课的前提下，我还跑了1043公里，相当于２０多次马拉松，相当于9.6％月球的周长。除以之处，乒乓球、篮球和台球仍然是我喜爱的活动，我的车里放着扑克牌，以便随时练习一下魔术动作。这些都可以让我在七年中持续着高强度的教学输出。事实上，现在的我上课比从前要轻松许多，除了对教学更娴熟的把握外，就是相比前几年只顾上课，现在的身体处于更佳的状态。

“当我们去激励别人的时候，常常发现最需要激励的恰恰是我们自己”，当我们可以把那些说给学生们听的大道理说给自己、说服自己的时候，就会发现，连高考都能战胜，似乎也就没有什么更大的坎了。

其三，人固有一死。像昙花一样绽放，还是像小草一样静谧，像流星一样炽热，还是像恒星一样冷寂，这是任何人对于生活自我选择的权力。但千万不要因为害怕死亡，而选择懦弱地活着。我的领导常说“心不畏死，踏尸前行”，这是很感人很有哲理的。其实，很多人活着，却像尸体一样冰冷地躺着，冷漠自私无动于衷。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说过，“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无比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我们未必能够用沉重的劳动使世界充实，但却可以使自己充实。这不是受罪和苦行，而是不辜负生命地活着。只有老年化的国家，才天天想着养生、古董、饮食……而一个朝气蓬勃的世界，则充满了阳光、奔跑、热爱。

为了让每一个培训业业内业外的劳动者更好地活着，那就要从大的方面做出大的改变，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说，“势不能一一顺应……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会”，一己之力不过是明哲保身。劳动的辛苦、劳动的乐趣，劳动的孤独、劳动的价值，是每一个人和时代都将面对的命题。毕竟，死亡总是在前方等待着我们，但到达的那一天，我们绝不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脚下。

本期封面配图：央视新闻频道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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